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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锦矗:熊猫权威中的隐者
作者:钟岚  文章来源: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6/14 7:35:56  文章录入:ahaoxie  责任编辑:anny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

  本报记者 钟岚

  人物简介

  胡锦矗,1929年3月24日生于四川开江,1955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生物系,195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脊椎动物研究班,1978~1984年代表中方专家组与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研究保护大熊猫,兼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主任。
 
  现为西华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1987年被国家科委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的称号,1991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6月5日,世界环境日。世界自然保护基金会(WWF)2007年度会议在人民大会堂正式开幕,西华师范大学教授胡锦矗因为保护大熊猫及其栖息地作出的重大贡献,成为被表彰的两名中国学者之一,另一名学者是中科院副院长陈宜谕。

  4年 翻山越岭数熊猫

  记者(以下简称“记”):夏勒博士在他的名著《最后的大熊猫》里称你为“中国研究大熊猫的第一把交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大熊猫的研究保护工作呢?

  胡锦矗(以下简称“胡”):接触应该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我1957年研究生毕业,正好南充师范学院成立生物系,就去了。60年代四川编省志,要求我参加编动物这一块,包括动物植物地貌地质,就到全省到处收集资料,比如哪里有大熊猫。当时它只是禁猎保护动物,还没有现在这么贵重。1964年,我又接受了省上一项科研任务:四川东部动物地理区划。这就比省志进一步了,比如哪些动物在哪一块更多、有哪些禁猎动物,等等。我就组织人到全省各个山去采标本。

  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国送了一对熊猫,外交上冰冻的局面打开了。以后来访华的都想要大熊猫,到中国来,能不能得到大熊猫成了政治待遇。比如,法国总统蓬皮杜,没得到熊猫回去无法交代,走到最后一站上海时终于开口:总理先生,可不可以送给我们一只熊猫?他还不敢说要一对。总理说要一只干什么,要送就送一对!蓬皮杜接连干了三杯酒,太高兴了。此后,周总理就提出要了解我们到底有多少熊猫?1973年,四川陕西甘肃有关人士集合到北京开座谈会,回川就决定调查熊猫有多少。

  记:怎么想到找你去呢?

  胡:林业厅晓得我是个跑山的人嘛,指明要我去组织。1974年我正式到了卧龙,学员有川大的川农的,有林业局的大学生,就这样组织了四川省珍贵动物资源调查队,简称“野调队”,呵呵。我们从5月份正式开始工作,在全省调查了4年,一座山一座山地调查,统计有多少熊猫。最后调查出来有两千多只。

  记:是真正看到了两千多只大熊猫?

  胡:熊猫不容易看到,它们都怕人。偶尔看到一下,相机还没取出来,它就跑了。我们都是间接调查。熊猫要拉屎,它的大小不同,咬的竹子节节长短不同,根据这个来分析判断。我们的任务也不是专门看熊猫,4年里每天工作都很紧张,几十个县,每个县都有好多条线路。

  记:这么大的范围,统计工作怎么进行呢?

  胡:最初是分几个组,每天回来汇报有好多,过了一段时间,每个组都有一两个熟的了,就分成小分队,先了解哪个地方有,然后展开调查。4年后我们就写了个报告,提到卧龙的森工局应该撤消。卧龙当时森林面积是两万多公顷,报告出来后,国家花了几千万把森工局搬到松潘去了,后来卧龙的森林慢慢扩大到20万公顷。根据我们的报告建议,唐家河、北川、宝兴、凉山都成立了保护区。林业部还成立三个生态观察站,一个是白河,在九寨沟,一个在卧龙,一个在马边,当时指定我在卧龙建一个站,叫五一棚。最后那两个都撤掉了,维持下来的只有卧龙。

  揭秘“五一棚”

  记:五一棚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胡:当时我们上山选地方,选在熊猫活动的边缘地带,不干扰它;地势相对平一点,好搭帐篷;离宿营地不远有个水坑,把它扩大就相当于一口井。从我们住的帐篷到那个水坑刚好51步阶梯,所以就叫五一棚。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

  记:在五一棚的研究项目是什么?

  胡:五一棚就是大熊猫野外生态观测站。林业部的大学生都要来锻炼,1978年起搞了两年,1980年,世界自然基金会就进入了,和我们做国际合作项目,他们投入200万美金,其中100万建立大熊猫研究中心,另100万买仪器。中心第一任主任是我,我也是中方专家组组长。

  记:在野外观测熊猫艰苦吗?

  胡:冬天特别艰苦,那里温度一般是零下一二十度,当时以五一棚为中心,辐射有7条观察路线,每天都要去。顺着熊猫的脚印跟踪,了解它一天吃多少竹子,拉多少粪便。吃的竹子要量有多粗多长。夏勒记,我量。要快,不然那么冷,哪个遭得住啊?

  记:每天走多远?

  胡:到天黑就回去,打个记号,第二天继续跟,有时要跟踪六七天,衣服打湿了,汗水结成冰,像盔甲一样。有时遇到下雪后天晴,路上结了冰,就更危险。有一次夏勒走着说怎么跌了块石头下来,结果是我人跌下来了,呵呵。幸好有树把我拦住了。

  记:这么多年的野外工作经历中,在五一棚是不是最辛苦?

  胡:五一棚条件好多了,最恼火还是前期调查大熊猫的时候,比如没水喝,从苔藓里挤水,全是泥浆水。我们带的咸肉就用那水煮,煮了还舍不得倒掉,又用来煮饭。

  记:怎么会呢?山里水很多啊?

  胡:水都在悬崖下啊,听到哗啦哗啦响,但得不到啊。熊猫都在悬崖上活动。

  记:在你野外考察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什么?

  胡:没有水喝,口渴。在乡间租被子,几十年的老被子很重,自己背,还有相机,望远镜,边考察边记录。每天下来肩膀都痛得要命。人家现在都说我身体好,我说得益于熊猫调查。

  从“祥祥”看熊猫野化

  记:你们的调查遍及所有有熊猫的地方,各个地方的熊猫活动有差异吗?

  胡:有差异。它们所处地形不同,吃竹子的种类也不同。比如凉山地区特别陡,熊猫就晓得把竹子掰下来,搬到平地上去,坐到那里慢慢吃。比如吃竹笋,在卧龙熊猫吃拐棍竹笋7个毫米,细了不吃粗了不吃,高了也不吃,有选择性。

  记:但现在对于圈养的熊猫来说,好像什么竹子都吃,并没有这么多讲究,它们还要吃很多人工配的食物,很精细,这对它们的发展有没有影响?

  胡:现在这就是个问题,通过饲养后繁殖能力逐渐衰退。人工饲养只有十分之一的雄性能正常交配,三分之一的雌性能正常怀孕。

  记:目前对熊猫进行的野化训练,放归山林,是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呢?

  胡:方向是正确的,但目前的培训方法上还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探索。为什么呢?熊猫按自然规律应该是两年一胎,幼仔两年才离开母体。吃东西是本能,但怎么去找东西吃,要靠后天学习,半岁之后妈妈才教它找食物,春天里该吃竹笋,找哪种竹笋?妈妈要带着它,教它如何选择营养最好的。现在熊猫半岁就离开妈妈了,它接触的是人。包括第一只放归山林的大熊猫祥祥,人可以把它喊回来,它见到人觉得亲切。野生的看到人应该跑。熊猫在放归前,你要教它认识熊猫社会的规则,认识自己的天敌——人、狼、豹等,看到了要晓得跑。这些都要培训。熊猫关起来喂不好的,它没有选择性。

  记:这么说你是反对圈养?

  胡:所谓圈养,又叫异地保护,就是说野外数量不多了,我们要靠这个来增加种群数量。想法是好的。对圈养熊猫,最重要的是恢复它的野性。祥祥就是这个结局嘛,它出去后不晓得厉害,贸然闯入人家的核心地带,被打得头破血流。它不懂熊猫社会的规则,当然就只有挨整得嘛。而前年闯入都江堰的“盛林”是野生的,就比较聪明。它是青城山的熊猫,出生后要离开原地,这样避免近亲繁殖——它往下走,没想到迷了路,过河就往闹市去了,后来抓住放在虹口。它就不像祥祥那么冒失,一直在其他熊猫地盘的边缘地带游荡。它晓得自己闯荡,要有那个实力,打得过人家了才去。你看,这就是自然的和圈养的区别。什么叫放养成功,不是能在野外吃竹子就成功了,要在野外能繁衍后代才能成功,现在还早得很。

  记:现在野外大熊猫到底有多少?

  胡:据上世纪90年代第三次调查的统计,有1590多只。中国保护天然林,退耕还林,栖息环境扩大了,以前四川熊猫栖息地有5万平方公里,经过七八十年代的大砍伐,四分之三被砍掉,90年代末期国家提出保护天然林,现在又恢复到两万多平方公里了,但有一个问题是,交通发达了,公路把它一条条分割。旅游发达了也有影响,九寨沟原来是有大熊猫的,现在很难见到了。

  记:你觉得目前保护大熊猫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胡:保护大熊猫实际就是保护栖息地,现在人为干扰太严重,把熊猫撵得到处跑,九寨沟的熊猫遭撵到平武,平武又要搞旅游开发了,又往哪儿撵喃?现在的保护区划了核心区,实验区,缓冲区,搞旅游最好不要进入核心区,因为所有动物都怕人,人的气息它们都闻得到。

  对于圈养的大熊猫来说,最主要的是找到好的野化方法,让它懂得熊猫社会的规则,懂得逃避天敌,找食物,建立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就像一个孤儿,把它放到社会上,要碰好多壁。我认为,圈养地最好一切都模仿野外的环境,而且专门拿天敌形象来恐吓它,这是一个系列的科学方法,要长久研究它才行。现在可能通过祥祥,大家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还有,大熊猫产仔,野外的一生最多生3次,七八岁才开始繁殖,两年一胎,小熊猫半岁前危险最高,经常会被天敌吃掉。三年能够带活1胎就不错了。熊猫一般活13岁,一生最多带3个,增长不快。在动物园熊猫活得长,从五六岁就开始繁殖,到20岁都是繁育期,繁育期拉长了,年年让它生,当然产量就高了。但我们注重数量的同时还要保证质量,这是我的看法。

  不喜欢大城市

  记:听说你从教以来已经带了80多个研究生?

  胡:亲自带的80多个,其实指导的是100多个,现在是教授的有20多个,中科院的魏辅文、杨奇森啊,都是我的学生,业务顶尖。我自己没好大成就,但带的学生还是很有成就,呵呵。

  记:你那么大的成就,却一直在南充,被称为熊猫权威中的隐者,有没有想过到其他地方去?

  胡:我喜欢这个地方,在学校待了50年了。我不喜欢大城市。

  记:在你的人生经历中,最喜欢哪段生活呢?

  胡:那段闯荡的生活,在山野里的生活,虽然很苦,但很好。现在我还经常到保护区讲课,不久前我还去了松潘,然后到平武。保护区的哪个不认识我?包括林业部门部分基层领导,都是我的研究生的学生,这次我被世界自然基金会表彰,一是我从事了几十年的大熊猫保护工作,二是培养了学生和地方干部。不算做得好,但是多嘛。

  记:据说你已经出了24本书。你要上课,带研究生,又要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哪里还有时间写书呢?

  胡:就是,写书的任务很多,每年要出一到两本,今年出《哺乳动物学》,研究生教材,从来没有的,明年出《熊猫史话》,正在修改。何必带到棺材里去,有东西就写出来嘛。

  采访手记

  5月29日 南充

  胡锦矗教授一亮相,就狠狠洗了一下我的眼睛。

  5月29日,南充高温酷热,我爬上西华师范大学生物实验楼的6楼,很有些气喘。推开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就见一位身形高大的老人正端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他就是被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夏勒博士尊称为“中国研究大熊猫的第一把交椅”的胡锦矗了。胡老精神气十足,穿一件黄灿灿的T恤衫,如果不是那一头白发,你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78岁。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胡老如此高龄,竟把电脑耍得溜溜转。怕我在室内拍的照片效果不好,他很快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文件夹,叫我用U盘拷下来;我要他的联系方式,直接就得到了两个电子邮箱。而这之前,我见过的60岁以上的人,对电脑基本上是“啃不动”。

  胡老很忙。接受采访,是放弃了一个正要参加的教务会议,采访过程中,有三次被打断,一次是两个学生来请教两种动物的头骨如何分辨,一次是有老师来商量6月份到南非去开学术会议的事情,最后一次是一个女生来要水喝。

  胡老笑眯眯地说:每天坐到这里就忙得很,不断有人来找,有些不是我的学生,还是要来找我。他很享受的样子。

  这是我看到的忙。

  没有看到的还有:他正在带的研究生,三年级17个,二年级15个,一年级两个。胡老说,以前一年最多只带4、5个,这几年扩招,多起来了。明年不招了,争取退了,要写书。写书的活也多得不得了,平均每年要出一到两本。还有各种学术会议、考察,比如,上个月才去了泰国,6月5号要到北京,下个月得去非洲,因为有这些耽搁,就得把研究生的课提前上了。连暑假也不得闲,有个日本考察团要过来看一些东西,得接待;另外,还要到山上的保护区去讲课——听得我头都大了。

  相信就是我们这些青壮年,要把如此多的事情整“伸抖”都恼火得很,但胡老不急,很做得过来的样子。我担心他哪儿还有时间写书,他轻松地说:寒暑假嘛,节假日嘛。有这些东西就写出来,何必带到棺材里去喃?

  我听出来了,能够这样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关键在于——有东西。

  胡老所拥有的这些东西,从国内外知名的学术成就到能与年轻人匹敌的强健体魄,都是在几十年持续不断的“跑山”经历中扎扎实实积累下来的。从上世纪60年代编四川省志,到一座山一座山地追踪大熊猫,再到卧龙五一棚,一直在山上摸爬滚打,即使现在,接近80岁的高龄,他还是经常上山。“保护区的人哪个不认得我?”他自豪地说。

  采访完毕,和胡老一起下楼,他告诉我,这6层楼他天天爬,每层13级台阶,最下面一层15级。在朋友圈中以“暴走”出名的我跟着他走,有时得小跑才能追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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