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湿地 正在蒸发的人类家园
作者:孟岗  文章来源:中国教育报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5/13 11:28:26  文章录入:ahaoxie  责任编辑:ahaoxie

博茨瓦纳奥卡万戈三角洲的沼泽地

   希望和未来不在草地和耕种的田野上,也不在乡镇和城市里,而是在无法进入的、令人恐惧的沼泽地中。

  ——梭罗

  编者按 2010年春,我国西南干旱。紧接着,我国16个省(市、区)、2.7亿人受沙尘暴侵扰。国家林业局湿地保护管理中心透露,我国近年来的洪涝、干旱、赤潮、沙尘暴、荒漠化等自然灾害,与许多湿地消失和退化密切相关。

  实际上,湿地不仅滋润着人类的日常生活,也在营造着人类的精神家园。

  ■孟岗  

  “对于我来说,希望和未来不在草地和耕种的田野上,也不在乡镇和城市里,而是在无法进入的、令人恐惧的沼泽地中。”美国哲人梭罗在100多年前说。

  但在人类历史上,湿地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公认为是丑陋的、无用的甚至危险的,而人类的发展和进化就包含了和湿地艰难而持久的对抗,从湿地那里夺取用以发展农业和工业的土地。

  重估湿地的价值

  20世纪,随着科学尤其是生态学的发展,人类逐渐意识到湿地的生态价值、环境价值,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湿地。在当前这样一个环境污染和能源危机的经济全球化时代,人们通过对湿地的“价值重估”,发现了隐藏在湿地之中的各种价值——经济价值、生态价值、环境价值和审美价值等。湿地被赋予了各种美丽的称谓:被称为“全球三大生态系统”之一,上升到与森林和海洋同等重要的级别;被誉为“地球之肾”,因为湿地有净化污水、控制污染方面的功能;被称为“生物超市”和“物种基因库”,因为湿地不仅能够为大量的水生动植物提供优良的生存场所,也为多种珍稀濒危野生动物提供了栖息、迁徙、越冬和繁殖的场所。

  除此之外,报纸和刊物常常用数字提醒人们湿地的重要性:来自联合国环境署2002年的研究数据显示,1公顷湿地生态系统每年创造的价值高达1.4万美元,是热带雨林的7倍,是农田生态系统的160倍;国际权威自然资源保护组织——瑞士拉姆沙研究会研究测算,全球生态系统的价值是每年33万亿美元,其中湿地生态系统占45%;我国大庆市统计局数据显示,大庆湿地每年的生态价值达840亿元人民币。

  美国学者凯文·林奇说过:“我们已经学会对湿地进行重新评估。它们一度被认为只适宜倾倒垃圾或者转化为有用的公司地皮,现在却是水循环系统的调节者和对人类至关重要的动物栖息地。”而事实上,人类是在付出代价之后才意识到湿地的重要性。

  2005年8月,卡特里娜飓风登陆美国西岸,对新奥尔良市造成了严重的破坏。造成新奥尔良悲剧的影响因素比较多,比如防洪标准不足,但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当地居民200多年来对海岸湿地持续不断的破坏。

  1718年,法国殖民者在密西西比河出海口附近建立了新奥尔良。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沼泽地,早期的建设者在沼泽周围筑起一道矮坝,把沼泽的水排干,然后在这之上建造了定居点。新奥尔良的湿地处于大海和城市之间,是一个由内河浅滩、湿地青草和沼泽组成的混合体,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看上去毫无用处的海岸湿地,实际上是抵御风暴潮的天然屏障——湿地就像一块充满活力的海绵,作为一个缓冲带,吸收飓风推向海岸的大量海水。研究表明,一次飓风可以掀起6米高的波浪,而每6公里长的沼泽地所吸收的水量能够使海浪降低0.3米。随着海岸湿地的消失,新奥尔良对海洋的屏障也在消失。当卡特里娜飓风来袭之后,由于缺乏海岸湿地作为缓冲地带,多年辛苦修筑的防洪堤在滔天潮水面前不堪一击,最后酿成了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自然灾害:市内80%的地区被水淹没,1300多人死亡,经济损失接近1000亿美元。

  作为人类重要的自然环境,湿地既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也是人文感知(精神领悟和审美享受)的对象。当前兴起的湿地生态旅游不仅可以满足人们对湿地进行科学研究的兴趣,也提升着湿地的人文价值(精神价值和审美价值)。我国杭州的西溪湿地,已经成了杭州市在西湖之外的又一个旅游胜景。

  “充满魔鬼诱惑”的地方

  历史上的“人文湿地”并不像今天这样“美丽”。实际上,在更为漫长的历史阶段,尤其是在西方历史中,湿地一直以“丑陋”的表面示人,厌恶和恐惧的情绪主导着人们对湿地的感知。美国著名环境伦理学家罗斯顿描述道:“在一个阴沉沉的沼泽地里没有什么东西称得上风景。或许会有比较开阔的视野,比如在大沼泽和苔原上,但这种视野又是多么单调!或许唯一能激发起兴趣的是那些湿地的鸟类。但同时,湿地遍地泥浆和泡沫。湿地不能给人类提供安全的感觉……人类对湿地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情结。”

  西方人厌恶和恐惧湿地,是受了在西方文化中占主导位置的风景美学的影响。风景美学是一种强调“视觉享受”的美学,强调将可视度和视觉距离作为景观敏感度的决定因素,采用线条、形体、色彩和质地来描述景观变化。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风景美学隐含着人们一个长期形成的审美偏见:“人们倾向于相信,好的生态品质对应着好的审美品质。在有些情况下,审美价值和生态价值具有正相关性。但在有些情况下并非如此。审美愉悦可能并不反映生态系统的健康。”比如高尔夫球场可能被看作是美丽的,但为了使草坪不长杂草、保持新绿,人们要对球场的草皮大量喷洒化肥和各种农药等,所使用的农药量高达庄稼地所需的5倍以上。这些化学制剂会随着雨水和灌溉水渗流到周边水体和土壤之中,毒化土壤,甚至污染地表和地下水。反过来说,生态健康的景观或许并不能产生审美的愉悦,湿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湿地景观非常单调,不像高山景观那样可以移步换景。

  假如我们真正走进湿地,湿地体验难以让人产生愉悦的心情。沼泽地往往难以立足,暗藏着泥潭,非常危险,同时,往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此外,湿地还有各类蚊虫,夏天会给人们带来麻烦。我国的若尔盖湿地草原被人赞美为中国最美的湿地草原,可是在当年,红军战士们的湿地体验却并不美妙:“草丛里河沟交错,积水泛滥,水呈黑色,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在这广阔无边的沼泽中行军,红军战士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泥潭,被它无情地吞没。”

  人类对环境的感知,不可避免地渗透着文化影响。美国学者阿诺德·伯林特在《环境美学》中说:“实际体验中,并不存在表面感觉与深层意蕴的微妙区分,因为作为社会性的存在者,我们透过文化模式来认知一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古人眼中的湿地是与美好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的。而在西方世界中,湿地景观渗透着基督教的文化想象。高山因为给人感觉接近上帝而被人们顶礼膜拜,而湿地则成为荒野的象征、罪恶的渊薮。

  据《圣经》记载,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来到了“受诅咒”的荒野,“那儿长满荆棘,只能吃荒野上的植物”。摩西后来领着他的族人为了摆脱奴役,在荒野上游荡长达40年之久,最后才到达“福地”。在新约中,受到撒旦的诱惑后,基督耶稣进入荒野并在那里禁食40天。荒野不仅危险,而且邪恶,是伊甸园和福地的对立面。美国清教徒来到美洲,面对“危险而荒芜的荒野”,就把荒野看作接受上帝考验的地方,认为荒野是“魔鬼的巢穴”,是野蛮笼罩下“充满魔鬼诱惑”的地方,在那里“人变作野兽”供撒旦役使。

  在文学作品中,湿地作为“危险而荒芜的荒野”的例子也屡见不鲜。早在公元8世纪的时候,英国史诗《贝奥武甫》中两个可怕的妖怪就住在大沼泽中。而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是17世纪晚期和18世纪早期最为流行的小说之一,讲述了一个基督徒为寻求永生而踏上漫漫征途的故事。在小说中,湿地是道德绝望的象征,是基督徒赎罪的障碍,意味着内心的恐惧和疑惑。

  从丑陋走向美丽

  湿地从“丑陋”走向“美丽”,一方面要归功于现代生态学,另一方面要归功于以梭罗为代表的自然文学作家。

  在后期的代表作《漫步》中,梭罗用诗意的语言表述了他的荒野美学,而湿地在其荒野美学中处于核心位置,成为其荒野美学的集中体现。梭罗热情赞美湿地,将湿地看作自己的精神家园。梭罗说:“当我想要精心修养时,我会寻找最幽暗而茂密的森林的最深处,而对城市居民来说,那是最凄凉的地方——沼泽地。我走进沼泽,如同走进一个神圣的地方——至圣所,大自然的力量与精髓汇集于此。”

  梭罗所做的工作是要颠覆、扭转西方对于湿地上千年的文化偏见。在湿地人文价值的发现上,梭罗功不可没。有人甚至这样形容,如果湿地有一位“守护神”的话,那肯定是梭罗。梭罗对于湿地的很多生态功能,比如蓄水调洪、补充地下水、净化天然水体和调节气候等方面的知识并不熟悉,湿地给他提供的更多是植物学和动物学方面的知识,但他对湿地精神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勘定,远远领先于其所处的时代。

  梭罗的湿地美学,将湿地从西方宗教传统禁锢下“拯救”出来,赋予它新的精神价值。作为美国超验主义的代表,梭罗持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荒野观:“浪漫模式认为荒野象征着清白和纯洁。荒野是未开发和未破坏区域最后的保留地。荒野就是天堂,就是伊甸园,远离城市的喧嚣。”风景美学追求视觉审美带来的愉悦感,但视觉感知远远不能洞悉湿地的全部。对梭罗来说,湿地不是远距离观赏的风景,而是身体融于其中的环境,不仅仅是眼睛观察的客体,更是身体体验的对象。梭罗的湿地审美体验方式是一种全部感官参与的审美体验:用嗅觉感知鲜花,用听觉感知鸟鸣和昆虫的叫声,用味觉感知野果的美味,用视觉感知太阳的运行,用触觉感知沼泽。梭罗经常提到在湿地中赤脚漫步的情形:“我脱下鞋袜放在岸边,挽起裤脚,赤脚走到水里,往湿地中央那片土质非常软的泥炭地走去,其间很长一段路都是在许多硬挫挫竖在那里的马醉木和其他的一些树丛中穿行。”

  处在蚊虫和青蛙的位置上

  梭罗并不在意湿地的泥泞带来的不便利和不舒适,他甚至幻想过自己全身浸入湿地的水中,只是露出头来观看和倾听的情形:“想象一下,在夏日里,一整天都站在某一处幽僻的沼泽里,只露出脑袋,鼻尖弥漫着野金银花和越橘花的芳香,耳畔回响着小虫和蚊子哼唱的催眠曲,那是何等奢侈的享受啊……成千上万只绿色蚊子的夜间圣歌依稀传入耳畔,而躲在某个隐蔽之处的麻鸦则开始发出如同礼炮一般的啼鸣!毋庸置疑,在沼泽的泥浆中浸泡一天,与在干旱的沙滩上穿行一天,同样会令人受益匪浅。‘寒冷潮湿’与‘炽热干燥’不同样都是宝贵的经验吗?”将蚊子的声音想象成“催眠曲”,并且把“寒冷潮湿”与“炽热干燥”都看作宝贵的经验,这与风景美学所追求的审美愉悦有着本质的区别。而梭罗这一段想象,体现的是一种生态美学的审美态度: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在其著作《野果》中,梭罗描写了在湿地中采摘蓝莓的详尽过程。他把湿地野果看作湿地的精华和风味:“我们的湿地上这种坚韧的植物再普遍不过了,有时我自己在考察和散步到小树林里时,被它们的枝条绊挂住了,也不得不狠心砍掉。一旦看到头顶上它们茂密的枝叶,就知道自己鞋已经进水了。它们的花香好闻,带着浆果特有的那种悠悠香气,采一捧在手尝一尝,舌尖会渐渐感到有种微微的酸味,但是一点也不讨厌,甚至觉得很不错。而它们的果实有独特的清新味道,微微带酸。”湿地并非不毛之地,而是大自然慷慨馈赠各种美味的富饶之地。梭罗把盛产野果的湿地描述成了心目中的伊甸园。

  湿地带给梭罗以感官的盛宴,既有美好的、愉悦的体验(野果的美味),也包括不愉悦的体验(蚊子的叫声、鞋子进水),但恰是这些体验的综合,让梭罗认识到一个全面的、真实的湿地。

  梭罗向我们展示了在进行生态审美时,一定程度的科学知识的重要性。为了获取湿地的科学认知,梭罗进行过非常辛苦的长期观察。他曾经在长达6个星期的时间内研究同一片沼泽。目的是为了观察和记录青蛙从交配到孵化的过程。这是一个缓慢的几乎无法辨识的过程,一个个活泼好动的小蝌蚪慢慢变成了成熟的个体。有趣的是,梭罗在观察的时候,甚至和青蛙一样,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梭罗积累了丰富的植物知识,他能分辨出湿地中生长的各类灌木:“低矮而浓密的马醉木铺成的花床,覆盖在地球表面最柔软的地方,在我眼中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丰饶的花坛了。植物学家也不能准确地告诉我在这里生长的灌木的名字——高蓝莓、锥形仙女花、狭叶山月桂、杜鹃花和石南花——所有这些植物都在沼泽地里傲然挺立着。”而也正是这种生物多样性,让梭罗体会到湿地的独特魅力。梭罗印证了生态美学的一个审美原则:审美的愉悦是间接地来自对景观的理解以及对其在生态学上“健康性”的理解,是基于信息和知识产生的,是主动的体验,相对于风景美学,要求具备较多的生态知识。

  风景美学要求的是一双超脱的眼睛,而生态美学下的湿地审美要求人们放低身段,参与湿地环境。像梭罗一样,将自己放到湿地蚊虫和青蛙的位置,这时才能理解生机勃勃的湿地环境特殊的魅力。

  当人们不再用厌烦的语气来谈论湿地的蚊子的时候,就说明湿地作为一种人类重要的生态环境,开始被人理解、尊重和喜爱了。这时候的湿地,才是真正美丽的。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