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成都物候记
作者:阿来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8/1 10:03:01  文章录入:ahaoxie  责任编辑:ahaoxie

  

  早晨,看见对面的屋顶湿湿的,很松润的样子。盥洗完毕,才听见自己心中冒出话来:咦!春雨。再走到窗前,看昨夜雨过的痕迹。真是与看了一冬的雨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严冬的冻雨在别处怎么下的我不知道,但在四川盆地,总要先使天空灰暗压抑到无以复加,直到正午亦如黄昏,这才慢吞吞地降落下来。其实说降落是要为一个过程找到一个明晰的起点。但冬雨常常是以雾的形态来临的。用这种方式先酝酿湿重而彻骨的寒意,然后才变成雨,无风也无声,就那么四处落下,并用更深更彻骨的寒意威胁盆地里所有绿色的植物:树、麦子、蔬菜和一切家养与野生的花草。看到街头人们神情瑟缩,看到一朵朵黑伞飘过,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去到一个有明亮天光的地方。但这样的雨,每一场都要下好一阵子。而且,在最阴霾深重的日子里,在一个多月的时段里下上好几场。每一场都像是马上就要凝成冰变成雪。那就干脆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吧!它又不来!它的目的就是让所有风湿病发作,连带着为这个时代多弄出一些忧郁症患者。

  那些日子,顽强撑持的三角梅凋零了,菊花凋零了,我们小区院子里那几树紫荆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而总是迟开,总是开得零落的状如石斛花的花朵被直接冻萎在枝上。

  当所有东西都因冰冻而收缩,连对面的水泥屋顶也是一样。冬雨不能渗透进那些因怕冻而紧缩的物体中去,只好浮在物体表面泛一片贼光。用那种光在眼前唠叨:我要变成冰,我要变成冰。就这么从12月一直唠叨到1月,我想植物们有些怕,因为这个过程中确乎有好多花草树木都零落了,后来,植物们也烦了,特别是梅和海棠,反正该零落的都零落了,就很瘦硬地说,那你就变成冰吧。这么一说,冬天和它带来的那种冻雨却也无可奈何了。梅香弥散的时候,漏过云隙的阳光就一天多过一天。小区中庭那两树红梅的花蕾也一天大过一天。

  那时就想,雨水也要变得温软了。

  不想,这雨水在一个无梦之夜来了,又走了。只留了一些湿湿的痕迹在对面的屋顶。打开锁闭很久的窗户,空气也带上了干净的温润的意味。

  我挑了维瓦尔第的《四季》佐餐,要让乐队放大了的声音告诉所有事物,春天来了!

  住家小区的院子植物众多,中庭疏朗处两树红梅,十多天前花蕾就在瘦硬的枝条上一天天膨胀,慢慢酝酿成了并不飘走的淡淡红云——远望有形,近看却又只见一朵两朵梅花试探性开着,稀疏零落,而且干涩。不过,经过昨夜那样的温润的雨水,那树梅花应该开了。

  当阳光驱散薄雾,下楼就望见那团红云更加浓重,步步走近,那红艳并不消散。因此知道,这一树红梅花真的开了。再出门时,就看到城里城外,四处的红梅都应时而开。而且,玉兰与海棠,花蕾膨胀得都很厉害了。

  自然要翻些古人写梅花的诗来读。过去是喜欢的,现今却不甚喜欢。这缘故却也简单。原来就是读诗,言志,抒情,打比方,写的这个,说的是那个。写花,但花是什么样子并不关心,不过是用花作个引子。好多诗说的是梅花,其实并不是梅花,是诗人自况或别的什么,孤高清洁之类。“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有文化批评家指出,这是中国文学甚至是中国文化中一种“不及物”的态度使然。所以,中国人可以没有观察过梅花而作梅花画,写梅花诗。因为那是写意写情,而不是写梅花这个客体。在记忆中搜索,在百度里搜索,取出老书来翻,真没有看到“及物”的梅花诗。

  还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陆游的《咏梅花》引起我的兴趣:“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虽未描摹出梅花的情状,倒是写出了宋代在成都看梅花的地理。杜甫当年种桃写诗也在这一带地方。是唐宋时来成都的外地名人依成都地理写出好诗的地方。

  想起某天开车过滨江路,依稀看见岸边有树白花。正好下午浓雾散尽后出了太阳,便沿江去寻那枝白梅。一路经过了许多红梅,和些性急绽放的海棠,走出六七里地了吧,在夕阳沉到那些高树背后的时候,寻到了那树梅花。远看是白色,近了,却是一株粉色。这树梅花已经盛开过了,准备凋零了,那些雄蕊柱头上的花药已几乎掉光,剩下的花药也都从明亮的黄变成了黯然的深褐色。

  这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周日的黄昏,和这株粉梅的相会,无论是这一季,还是这一天,我都来晚了一点。  

  六天时间下来,看看里程表,将近两千公里。

  三月去了趟川滇交界的金沙江边。看到了那边天旱的景象。草几乎全枯了,海拔三千多米那些地方,箭竹也一片片枯死。扎根深的树,还是绿着,虽然绿得有些萎靡,但该开花的还是开出满树繁花。看见了红色的木兰。看见高山杜鹃,因为干旱,那些肉质肥厚的叶片都很干瘦,也失却了叶面角质层上晶莹的蜡光,即便这样,还是捧出了一簇簇顶生的粉红色的花。只是,近看时,那些花瓣因为缺乏水份干涩不堪,光彩黯然。乡间道旁,五色梅依然在尘土中顽强开放。林下,干涸的河道,未播种的地头,肆行无忌的紫茎泽兰无处不在,开着满眼干枯的白花。听当地人说,过了江,继续南去,怕是再顽强的花都难以开放了。

  从准备写作《格萨尔王》以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时常在川藏交界的金沙江边行走,访问,感受。去年出了书,不想似乎还缘份未尽,这次又特意到下游川滇交界的地带行走一番。

  行程的最后两天,行经的那些干旱许久的高山深谷天变阴了,有零星的雨水降落了。稀疏的雨水中,飞舞的尘土降落下来,一直被尘土味呛着的嗓子立即舒服多了。行走在路上,仿佛能听到干渴的草木贪婪吮吸的声响。那天黄昏,回程中翻越一座高山,先是漫天大雾,继而飞雪弥天,能见度就在三五米内,增加了道路的艰险,但想到这些湿润的饱含水份的雾汽会被风吹送,去到山的背面,翻过一列又一列的山,给那里干渴的村庄与田野带去雨水,心里还是感到非常高兴。

  越靠近四川盆地,道旁的草木就越滋润,不时有树形壮大的桐树与苦楝开满繁花,撞入眼帘。正因为此行看够了干枯萧瑟,回家后早上起来就出门去看盛开的鲜花。——特别要去看几树紫荆,它们可能已经凋谢了。

[1] [2] [3]  下一页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