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验收不具备运行条件的东台沿海污水处理有限公司，已开始接纳东台沿海湿地旅游度假经济区内企业排放的污水。图为正在建设的东台沿海污水处理有限公司。中国环境报 记者王一博摄

　　◆中国环境报 记者郭薇 王一博

　　江苏盐城有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我国一级珍稀保护动物丹顶鹤的主要越冬地。但是近年来盐城丹顶鹤保护区的面积不断被蚕食，到2007年，保护区的面积已由680万亩锐减为420万亩，缩水38％，随着保护区的缩减，到盐城越冬的丹顶鹤数量也在逐年减少:2007年654只，2008年601只，2009年502只，今年仅有477只。
　　今年3月，中央电视台等媒体对江苏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内违法开发、违法排污等问题进行了曝光，自然保护区的保护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冲突和博弈再一次成为关注的焦点。在丹顶鹤数量不断减少的背后，不仅是一些决策者对保护这一稀有物种所表现的冷漠，更重要的是，在保护区隐藏着更大的环境隐患。
　　■东台经济区为何能未经环评审批围垦四千余公顷海涂？
　　2009年3月24～27日，环境保护部华东环保督查中心对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进行督察，发现保护区在没有执行环评的情况下，未批先建东台沿海湿地旅游度假经济区。
　　东台沿海湿地旅游度假经济区规划占地1.03万公顷，绝大部分在保护区实验区内，在既没有进行规划环评，也未征得环境保护部同意的情况下，初步建成的面积约有700公顷，越权审批的开工建设项目有20个。这个经济区自2006年以来3次围垦海涂，面积达4429公顷，未进行环评审批。存在未批先建、非法侵占保护区核心区土地、长期违法排污等严重违法问题。
　　此次督察还发现，在没有执行“三同时”制度的情况下，企业违法排污现象严重。督察组对经济区内已建成投产的12家企业进行抽查时发现了一系列问题。
　　东台润洋甜叶菊高科有限公司污染治理设施正在建设，但公司早在2009年3月就已投产，一直违法生产。未经处理的废水多处偷排，严重超标。排污总闸内废水化学需氧量达2260mg/L，闸外环境水化学需氧量达1660mg/L。
　　东台沿海污水处理有限公司规划处理量为3万吨/日，一期初步建成1.5万吨/日的处理能力。目前污水处理厂还处在调试阶段，但是，污水处理厂在不具备运行条件的情况下，已接纳了近40万吨化学需氧量高达2000~3500mg/L的高浓度废水，污水“穿肠”过，严重超标排放。污水处理厂台账显示，其平常出水化学需氧量为1200mg/L左右。
　　东台市汇今纸业有限公司没有污水处理设施，只有两个简易的污水收集池，出水化学需氧量达1477mg/L。此外，江苏华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东台市百地医用制品有限公司等企业也是在没有污水处理设施的情况下就已投产。
　　环境保护部华东环保督查中心去年4月9日将保护区存在的问题反馈给江苏省环保厅和江苏省人民政府，指出，珍禽栖息地毁坏严重，丹顶鹤生境岌岌可危。
　　今年3月16～19日，环境保护部华东环保督查中心会同江苏省环保厅组成联合检查组，对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环境违法问题的整改落实情况进行后督察。检查发现各地虽然有所整改，但总体上环境违法问题依然严重，保护区内违法建设、违法生产、超标排污现象仍然存在。
　　■企业怎敢污水处理设施未建成就开始生产？
　　本报记者日前再次深入盐城市所管辖的东台市弶港工业园区，对后督察落实情况进行调查。
　　7月13日一大早，记者首先来到位于东台沿海湿地旅游度假经济区的东台沿海污水处理有限公司。一进门就看见几位工人在操作机械，向污水处理池中添加污泥。当记者亮明身份、说明来意之后，一位自称是污水处理厂技术负责人的年轻人一口咬定，由于经济区企业都停产了，所以污水处理厂没有进水和出水，目前池子里的水都是去年存下来的。当记者要查看污水处理厂的台账时，这位负责人坚称由于没有进出水，所以没记台账。随后记者要求看看污水处理厂的进水口，这位负责人在很无奈的情况下带记者来到进水口。与这位负责人说法不同的是，进水口正在源源不断地向污水处理厂内注入污水。这位负责人又解释说，有个别企业刚刚开始生产，所以会有少量的污水排到污水处理厂。记者随后查看了污水处理厂的流量计，江苏华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进水流量计显示，流量为每小时84.6立方米。
　　记者问:“现在环保局还没有通知你们可以开始运行，你们现在接纳的这些废水怎么处理呢？”这位负责人说，他们先把污水存起来，处理完的废水都不外排。
　　记者了解到，这个污水处理厂日处理能力为1.5万吨左右，所有的池子加起来只能存六七千吨污水，按照这位负责人的说法，现在每天有2000吨污水进来，他所谓的把污水存起来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随后，记者又来到东台市汇今纸业有限公司，企业负责人态度十分蛮横，将记者赶出大门，表示不接受采访。最后，记者在管委会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才走进了这个大门。这家企业年产4万吨钢板纸、2.5万吨瓦楞纸，于2009年3月投产，有两个简易的污水收集池，在污水收集池的前方，有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上面的牌子标着“涡凹式气浮机”，功能是根据浮选原理实现混合液的固液分离，净化水质。企业负责人称他们的这台涡凹式气浮机能够将污水百分之百循环利用，实现污水零排放。当记者要求看企业的台账时，负责人却说由于刚刚开工没几天，还在试运行，没有登记台账，并且表示不知道企业每个月生产成品纸大概要用多少吨水。记者从东台市环保局了解到，汇今纸业现在环评手续还没有批下来，在此期间是不能生产的。
　　记者在东台润洋甜叶菊高科有限公司看到，这座糖厂有两条生产线，有一条已经开始运行，然而公司的污水处理设施还没有建成。记者问每天要排放多少吨污水，公司主管环保的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每天的污水排放量有多少。记者了解到，这家公司也是在没有拿到东台市环保部门允许生产路条的情况下开始生产的。
　　■在大港大产业发展理念支配下，谁在和丹顶鹤抢地盘？
　　去年，苏北沿海大开发上升为国家战略，拥有江苏最长海岸线的盐城市也将之作为重中之重，成立“沿海办”。每个沿海的县市也都成立了相应的机构，各个县市的目标非常一致:建设码头，发展临港产业，上马诸如风电、火电这样的大型能源项目。每个县市都紧跟着国家战略这一“几代人的梦想”，提出了大港大产业的发展理念，想以此甩脱苏北经济落后的帽子。
　　但是，盐城沿海滩涂是丹顶鹤的栖息地，人类的进入、大港大码头的建立、临港工业区的建设，都在挤占着丹顶鹤的生存空间。
　　“如果说以前是老百姓在和丹顶鹤抢资源的话，现在和丹顶鹤争抢地盘的，就是政府。”当地一位政府工作人员这样说。
　　地方政府与保护区的最大冲突，就是土地。而这也被认为是盐城沿海开发的最大优势所在——廉价的土地。
　　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减少的260万亩土地，被所在的各个县、市或建成港口，或成了临港工业储备用地。实际上，这只是发生在盐城海滨人鹤之争的一个最近的例子而已。自保护区成立以来，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与丹顶鹤在资源上的争夺。
　　对地方政府而言，保护区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据一位知情人士称，在保护区所涉的县、市政府的眼中，“用这么一大块地就养这几只鸟，太不值得”已是共识，并且根深蒂固。曾有地方官员公开表示:“我们要这个保护区干什么？你们知道这些保护区的地值多少钱吗？我们不需要保护区在这儿。”
　　这样的表达，是地方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其中土地是核心。
　　在沿海大开发战略中，2009年～2020年，江苏全省计划围垦滩涂270万亩，东台就占了97万亩，是名副其实的“江苏第一围”。东台市委、市政府提出“打生态牌、走绿色路、拉产业链、建特色区，在东台沿海滩涂围出‘一片绿’。”如何使“江苏第一围”围出绿色风光？东台人有重点有选择地招引“绿色项目”，走一条绿色增长的沿海开发之路。东台市突出发展风电、光伏和海藻炼油等新能源产业，致力于构造“世界绿色能源之都”。
　　由美国GLG公司投资8600万美元的东台润洋甜叶菊高科有限公司项目，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糖源生产企业，也是这一绿色构想的重要项目之一。然而，由于未批先建和违法排污，今年3月，环境保护部华东环保督查中心对这个“世界健康糖源之都”在东台滩涂上的项目下令停业整顿。
　　风电是举世公认的绿色能源，然而，在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及其周边地区建设风力发电厂却受到专家质疑。有学者称风力发电机为“鸟类的绞肉机”。更有研究表明，有风力发电机组的区域，野生鸟类的意外伤害大大增加，很大部分是由发电机造成，从鸟类尸体上发现有骨折情形。
　　■丹顶鹤不会说话，它的生存权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保障？
　　“我们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我们代表着不会说话的丹顶鹤，同样也是我们后代的代言人。”保护区的负责人陈浩说。“家远离市区，在海边的滩涂上风吹日晒，夏天蚊虫叮咬，冬天酷寒袭击，我们都忍下来了。”陈浩说，很多人也曾想过在当地安家，但孩子的教育让所有人打消了这个念头。保护区里一些双职工的家庭，夫妻俩常年无法团聚是很普遍的现象。值班、下到保护点值守，是家常便饭。
　　保护区管理处是差额拨款事业单位，现编制30人，其中，发工资的15人，需要自筹的15人。由于保护区面积较大，现有编制人员管理整个保护区显得力量不够。解决经费不足的问题需要自己想办法。
　　面对不断朝着大海发展的趋势，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觉得很无奈。江苏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管理处是双重领导体制，行政人事、规划与日常管理由盐城市政府领导，业务经费由江苏省环保厅负责，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去为丹顶鹤争取生存的空间。
　　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是，整个保护区的野生丹顶鹤数量都在减少。令人欣慰的是，“核心保护区内的丹顶鹤数量并没有减少，今年共有399只。”陈浩介绍说。核心区的保护严密，丹顶鹤的生存环境得到了保护。
　　“我们的目标是死守核心区。”陈浩的话颇有悲壮意味。未来会怎样？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不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些人认为，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延缓丹顶鹤灭亡时间。沿海开发的国家战略势在必行，在发展家乡经济这个看起来似乎更突出的问题面前，保护区人也在犹豫，保护到什么程度才是平衡点？
　　但愿丹顶鹤在沿海大开发面前，还能守住那片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