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稻米招魂

作者:陈一鸣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11-27

稻米用自己的生命养育了哈尼人的生命。
  每年十月,哈尼人都要为稻米叫魂,是为感恩。

  甲寅乡哈尼族长街宴要摆1000多桌,参加者有五六千之众

  哈尼人有稻田养鱼的传统,秋收后是捉鱼的季节

  僾尼耕田舞

  □本报驻京记者 陈一鸣 文/图

  有生物学家认为,哈尼族的水稻基因资源的多样性,是世界粮食安全的一个保障。
  

  但是,转基因水稻将可能对粮食安全带来冲击,造成“基因污染”,危害野生稻的遗传完整性、遗传多样性和生存能力,甚至产生“超级害虫”。
  

  人类的狂妄和贪婪是否会造成稻米基因资源的枯竭?如果稻米完了,需要招魂的恐怕就不只是水稻了。

  萨拉阿依———
  我们哈尼人生活在高高的山上……
  壮观的梯田连成山
  到了五月,宽宽的稻叶长出来
  到了六月,马尾似的稻穗长出来
  到了七月,金色满梯田
  用一只公鸡招谷魂,用一只母鸡迎稻魂
  金色的稻谷装满仓
  萨拉阿依———
  

  红河县哈尼族农民李书周老人低声吟唱着,似乎在与一种隐身的存在交流。歌声旋律起伏很小,只在几个音节之间滑行,句末都是长长的拖腔,宛如圣歌。
  他在用歌声为稻米招魂。

  稻米就是生命
  

  一个哈尼人,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中几乎所有的行为都与稻米紧密相连。哈尼人对稻米的情感,深到难以言喻。
  哈尼文化研究者卢朝贵,小时候曾对哀牢山之外的世界充满向往。他的父亲是庄园主管,家族比较富有,这使他有机会以读书的方式,一步步离开了哀牢山,一直走到了北京。
  中央民族学院毕业以后,卢朝贵回到了家乡云南元阳,在县政府工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到,自己曾远离的村庄和梯田在向他召唤,使他寝食难安。当这种诱惑强到难以抗拒时,还没到退休年龄的卢朝贵干脆放弃了政府的工作,回到故乡元阳县胜村乡全福庄,专门从事哈尼文化和梯田研究。几年过去了,卢朝贵发表了400多万字,晚年的他终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成为了这片土地的耕耘者与守护者。
  谈到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卢朝贵的说法颇有些宿命感,他说哈尼人离不开稻米,离不开梯田,自己只是众多哈尼人中的一个罢了,还有很多哈尼人,即便已经离开故乡在外定居,但仍然雇人耕耘自家的稻田。他们为的不是那点收成,而是尊严———稻田荒着,今后还有什么颜面再见家乡父老呢?
  事实上在过去,除了土司之外,几乎全部哈尼人都是农民,而且是专门在梯田上种植水稻的农民。即便祭司、铁匠、木匠也是兼职的,完全脱离劳动的哈尼人难得一见。
  

  对于稻米,哈尼人堪称生死相许。所有哈尼孩子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
  

  哈尼族初到哀牢山开垦梯田时,曾大量开山伐木,伤害了许多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被伤害的动物的灵魂就跑到天上去告状说,哈尼人害得我们死的死残的残,应该让他们庄稼没收成,娃娃长不大。接受控诉的神仙判决哈尼人每年种植水稻之前要杀一个人,以抵偿他们对动物们的伤害。为了水稻,哈尼人只好让自己的亲人血染梯田。
  

  有一次,哈尼人的哭声惊动了最高神阿皮梅烟,问明了原因后,阿皮梅烟就对动物的亡灵们说,每年哈尼人每个寨子只杀一个人,抵偿不了你们的生命。我要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吊到半空中,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亡灵们答应了。到了六月,春耕结束后,亡灵们果然看到,全部哈尼人都被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这样一来亡灵们的怒火也就平息了。事实上,哈尼人都得到了阿皮梅烟指令,每到六月就用三天时间庆祝春耕,大家都面向田野荡秋千。
  

  在长期的梯田耕作过程中,红河哈尼族产生了大量与稻谷相关的生产礼仪、祭祀活动以及节日活动。从初春的撒种到插秧,从收割入仓到开仓撮粮都有很多的祭祀和节日。比如开秧门,尝新节,黄米饭节,新米节以及最大的欢庆丰收的节日———十月年。在所有的祭祀和婚丧嫁娶中都少不了米制品。如糯米饭、粑粑、饭团、米酒或被染上颜色的米饭。糯米和紫米之所以能在红河很好地保存下来,就是因为祭祀的需要。
  

  在哈尼族的一个支系———阿佧人的文化中,稻谷是祭祀中不可或缺的祭品,谷神更是祖先地位的崇拜对象。比如开播时要祈求谷神留住在地里;在稻子的成长过程中要多次祭祀谷神,请求它的福佑。甚至亲人死后的祭祀活动也与稻米有关———“把谷子分给死去的亲人”。
  

  祭奠亡灵少不了稻米,婴儿降生更是少不了稻米。
  

  哈尼人的婴儿抱出来的时候,要在家门口立一柄三尖叉,上面挂一顶平时下田用的篾帽和一个挂包,如果是男孩,挂包里要放一把砍田埂用的弯刀,如果是女孩,挂包里就放一把割谷子用的锯镰,然后用三碗糯米饭献天神地神。
  

  一个哈尼人,小时候在梯田边游戏,长大后在田棚里谈情说爱,结婚时新娘的穿戴是蓑衣篾帽,喜庆时的舞蹈动作往往来源于舂米、打粑粑;辞世后,坟墓也在梯田边。卢朝贵的选择,也就可以理解了。

  寻找天堂
  

  中国境内的哈尼族大都居住在哀牢山中。哀牢山,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凄凉。
  

  “我们的祖先从哪里来已经说不清了,只知道是从西北方向逃难迁徙而来,原来的家乡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阿突说。阿突是亻爱尼人,家住西双版纳,亻爱尼人是哈尼族的一支。“我们亻爱尼人从红河迁徙到西双版纳这段还记得,当时我们跑到哀牢山,发现这里都是高山,生存艰难,后来有人说南边有一个好地方,随便割一片草撒下种子,收成足够吃三季的。这样亻爱尼人就来到了西双版纳。”至于具体年代,阿突也说不清楚。
  

  在汉语历史文献中,哈尼族有和夷、和蛮、和尼、哈尼等称呼。解放以后,统称哈尼族。哈尼族的历史,是一部迁徙的历史,一部从牧人到农民的历史。由于时间的打磨,哈尼人颠沛流离的情境已难复原,然而哈尼族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哈尼祖先逃难记)》中隐约的几个碎片拼接起来,就已足够惊心动魄。
  

  哈尼族源于中国古代西北部的羌人,上古时代游牧于青藏高原东部。
  

  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左右,哈尼祖先“和夷”因战败而迁徙到大渡河一带。
  

  在大渡河,哈尼先祖再度战败,部众继续南迁,到了昆明附近。
  

  隋唐时期,哈尼先祖在昆明一带又遭遇战争,“也是失败了。据说祖先把很多东西都埋到地下,离开昆明,一路南下进了哀牢山。”红河哈尼学者李期博说,“在离开昆明以后,我们经过的地名大致都能和现在的地名对得上号,而在此之前的,根本就不知道是哪里了。”
  

  公元9世纪中叶,一部分哈尼人再度南迁,进入西双版纳,并逐渐散布到缅甸、老挝、泰国、越南等地的山区、半山区。
  

  由于长期离散,不同地区的哈尼族有不同的自称,如哈尼、亻爱尼、卡多、碧约等。云南境内有哈尼族142万,主要分布在红河州和西双版纳,以稻作农耕为主。
  

  与许多红河哈尼人一样,亻爱尼人阿突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颇有某些高原民族的特征。他当过老师,普通话说得很好,酷爱流行歌曲,唱得是抑扬顿挫,煞是好听。这次来红河,阿突到处寻找学者了解历史,他说,哈尼、亻爱尼、卡多、碧约……不论自称是什么,都是一母所生的哈尼族人,离别的那么久了,也该团聚一下了。
  

  阿突寻亲的办法很特殊,他会背诵50多代的家谱。亻爱尼人的名字是父子连名,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儿子名字的第一个字,如此上溯,如果在哪一代上找到了共同祖先,大家就是血脉相承的一家人。
  

  然而在自我介绍时,阿突告诉我,阿突只是他的小名。至于本名,连本寨子的人都不能告诉,只有自己、本家族长辈知道。真名只有重病求治、结婚、去世等重大场合才用。名字保密,是防备诅咒,还是因为历史上的仇杀?原因难以求证。
  

  除了史诗之外,哈尼族的一个支系,碧约人妇女服饰也是一本活生生的哈尼迁徙史。上衣的背面刺绣,红圈黑心的圆点,说的是祖先曾在繁星当空的夜晚被迫离开家园;红色的丝线纹图,说的是在每个哈尼族曾经定居的地方,都有人战死。衣的底边之下是无数黑红蓝白相间的丝线,代表泪水……
  

  李期博说,从大渡河到云南沿线的语言线索,可以印证哈尼人逃难的经历。元阳哈尼族和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可以通话,有时候听到那些与哈尼语类似的语言,总是忍不住想掉泪。
  

  逃难的哈尼先祖,面对的是饥饿与死亡,这时上天赐予了他们水稻。哈尼古歌中说,一位逃难的妇女,采野果采不到,结果发现野地里有一种草的籽粒很饱满,也很好吃。她知道这个草是可以养命的。这位妇女就把草籽播到土地里。这种草就是水稻。吃上了水稻,牧人们就逐渐地变成了农民,最终安居于大山之中,并开垦出了世人为之震惊的梯田。水稻和梯田,就是哈尼人的天堂。
  

  据《尚书》记载,哈尼族的祖先“和夷”早在大渡河时代就开始种植水稻了。如今的哈尼人再没一点牧人的痕迹,我一路总在想,哈尼人住的蘑菇屋是否脱胎于帐篷呢?

  人间奇迹的忧患
  

  哀牢山山高谷深,山坡陡峭,开垦梯田等于上青天。在元阳著名的老虎嘴,我看到的梯田简直就是在悬崖上开出来的,脚下是一缕形状毫无规则的水田,眼前是万丈深渊,即便没有恐高症,向下看看也毛骨悚然。
  

  从河谷到山腰,这里的梯田层级竟达到了3000多级。这还远不是最险峻的梯田,据说有的地方,梯田坡度达到了70度。了解了哈尼族的历史,也就理解了哈尼梯田的伟大。尽管哈尼祖先看似作了一个最荒唐的决策,但这个决策却是当初所有选择中最合理的,最现实的。
  

  哈尼人改造着自然,却从不认为自己能征服自然。相反,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和花草树木一样,也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哈尼古歌唱道:“有好树就有好水,有好水就开得出好田,有好田就养得出好儿孙。”梯田是靠开山伐木创造出来的,但哈尼人非常敬重树木。
  

  元阳一县梯田将近20万亩,但却没有一座水库,水从何来?有道是梯田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江河又回到天上。红河谷地燥热,河水蒸腾成茫茫云海,形成降水;雨水从森林山顶流下,经过村庄来到梯田,梯田里的水再放到河里,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在没有炸药的条件下,哈尼族祖先用火把岩石烧热,再用水去浇,把石头炸裂,就这样,简直是在石头上一点一点地抠出了4000多条水沟,有的水沟长可跨县。为了合理分配水源,哈尼人在水沟分叉处垫上一块木头,刻出大小不等的槽来,水流经过水槽,自然就合理分配开来。哈尼人从来不用自己挑着担子往田里运肥,他们把肥料放进水沟里,让水田均匀地受益……红河是一山有四季,哈尼族的梯田也就按照垂直气候,种植不同的水稻品种。有生物学家认为,哈尼族的水稻基因资源的多样性,是世界粮食安全的一个保障。
  

  如今从梯田顶端远眺,眼前的山就是水田,水田就是水晶般的大山。哈尼族的先民如果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该是何等激动?真正值得一跪的,到底是自然的造化,还是人类的创造?如果二者必择其一,我宁可选后者。哈尼族的梯田生存无疑是艰辛的,但这种艰辛却体现着面对自然,人类智慧有可能达到的高度。以元阳梯田为代表的红河哈尼梯田,如今已在进行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
  

  然而,相较其他世界遗产,红河哈尼梯田的忧患似乎更多一些。
  

  以前,政府为了解决粮食单产不高的问题,免费为哈尼人提供化肥,而由于山高路险,有的哈尼人竟然把化肥扔在了山路上。然而现在,化肥已经成了梯田水稻必不可少的粮食。卢朝贵说:现在最傻的人都知道,化肥用多了土壤会板结。可梯田用了化肥就像吸了鸦片,越吸越多,戒不了了。
  

  打工大潮也在冲击着哈尼梯田,卢朝贵说,几乎三分之二的青壮劳力都外出务工了,虽然现在人们宁可雇人种也不让田荒着,可是未来子孙们还会这样吗?
  

  最大的冲击将是转基因水稻。有传闻说,近期转基因水稻很可能进入中国市场。一些专家和环保人士认为,转基因水稻很可能造成“基因污染”,危害野生稻的遗传完整性、遗传多样性和生存能力,甚至产生“超级害虫”。
  

  人类的狂妄和贪婪会不会造成稻米基因资源的枯竭呢?如果稻米完了,需要招魂的恐怕就不只是水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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