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植：大熊猫的朋友

　　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了吕植两年，直到有一天才突然释然。 

　　这件事对吕植震动很大：生命很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我们来的偶然，去的也容易；所以更要珍视生命，过好每一天。 

　　本来吕植对熊猫也没什么额外的感情和兴趣，但在研究中逐渐发现野外工作不光好玩，而且研究起来很有意思。她发现动物确实能够理解你，对你煞费苦心的接近也能接受，为此她得到了大大的鼓励。 

　　正如吕植所说，一开始只是想去野外，向往那种生活。但具体能做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与此同时还产生出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价值有意义。 

　　吕植自1985年读研起就研究熊猫，1988年硕士毕业，读博士时则开始正式跟踪熊猫。在1989?1991这几年中，她详细记录了熊猫的生活生长史。1991年应该博士论文答辩时吕植还在野外，根本来不及搞论文了，因此延期半年，在年底才通过答辩并取得博士学位。 

　　开始想看到熊猫可不容易，一来不熟悉习性，二来研究手段落后，只能靠两条腿找。森林又密，上面是树，下面是竹子，就算旁边躺着一只熊猫，只要它不活动不出声，根本就发现不了。 

　　“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刚到那里第五天，就在一天之内看见了三只熊猫！” 

　　吕植来陕西秦岭佛坪县三官庙之前，就听过很多熊猫难见的故事。陕西电视台呆了整整一个月也没看见，就更不用说拍摄了。因此吕植早已做好与熊猫失之交臂的心理准备。 

　　那天大家正在爬山，途中小歇时，一位保护区的同志突然叫道：“熊猫！” 

　　吕植根本不信??没有一个人信。正因为熊猫难见，所以大家经常玩笑：“有熊猫！”“快看，熊猫！”“……”结果“狼来了”喊多了也就没人相信了。 

　　“真的是熊猫！”那同志急了。 

　　吕植一抬头，果然看到了那只梦寐以求的熊猫！ 

　　当时正在下雪，雪地上黑黑白白的，几乎看不出那是熊猫。它站在一棵大树下，十分镇定，手扶树干，与山下的吕植对视。吕植当时就有一种冲动，希望与它交流，与它友好相处，可惜它不领这个情，转身走了。 

　　吕植他们赶紧追上去，结果发现不止一只熊猫。其时正是熊猫的发情季节，居然看到三只！ 

　　吕植是幸运的。不过在这以后，她很少这么走运了，即使看见也是在眼前倏忽跑过。 

　　头两三年基本上就是这样度过的。 

　　看不到熊猫也要研究，而且也能研究。刚开始时，主要是通过痕迹确认，比如通过粪便分析它吃什么，营养够不够，栖息地情况如何。但想要进一步研究，就必须给熊猫戴上无线电颈圈。 

　　戴上颈圈当然便于研究，但戴颈圈却不那么容易。见都难见，谈何捕捉？即使发现了，捕捉起来也很困难：没钱买麻醉枪，管制又比较严格。直到1987年，两个小伙子在河沟里发现一只熊猫，用网把它按住，吕植才第一次给熊猫戴上了颈圈。遗憾的是那个颈圈质量不好，信号很快消失，没收集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这种落后的状况在1989年得到了一定改观：美国一家动物园的园长在得知吕植他们是靠手抓熊猫后非常惊讶，通过美国大使馆送给他们一支麻醉枪。 

　　有了这个过硬的工具之后，效率就大大提高了。自1989年开始，吕植为20多只熊猫戴上无线电颈圈，这样从雌熊猫产仔后就可开始观察，看它如何成长、交配和繁殖，使研究深度大大提高。 

　　当地林业局还专门派了四、五个野外工人配合他们工作。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叫向定前，工人的儿子，猎户出身，十分了解动物习性，按吕植的说法是“特别棒”??现在他也是保护区的工作人员。 

　　“熊猫也有自己的个性，有些比较胆大，有些比较害羞。”吕植介绍说。“要花一定的时间接触，让它了解我们对它没有恶意，不用转身就跑。” 

　　别看熊猫笨乎乎的，奔跑起来一点不慢，在密林里根本追不上；而且它一进林子就难以发现，观察和研究起来相当困难，很大程度上要靠推测：颈圈只能告诉你它在哪一带活动。 

　　有一年春节，因为要在野外检测信号，吕植和潘老师都没有回家。那天天气阴沉，吕植没什么事，于是拿了本书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一阵????的声音??这是典型的熊猫吃东西的声音！于是吕植很快但又很轻地跑过去，果然发现了那只年迈的雄性熊猫！ 

　　根据吕植的经验，这种熊猫本来也属于转身就走那类。但吕植看它吃得还挺安稳，就想试着慢慢靠近它。 

　　吕植一步步地慢步上前，同时学着熊猫的叫声。他们平常研究熊猫的时候，“掌握”了大量的熊猫“语言”??尽管对它们的意思一无所知！但吕植觉得，只要把声音尽量放得软一些，也许就能它们传递友好的信息。 

　　听着这温柔的叫声，看着逐渐走近的异类，熊猫停止了咀嚼，手里捏着一把竹叶，眯着眼睛看着吕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吕植就这样边叫边往前凑，直到距它两米左右的地方，吕植才坐下来开始看书。熊猫仍僵在那里，想不通这个人闯进它的“餐厅”要干什么。 

　　吕植假装不理它，继续看书。过了4、5分钟，熊猫又“吧叽吧叽”地吃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吕植心花怒放??这至少说明它不反感自己！有了一个好好观察的机会！ 

　　大约过了半小时，这片竹子吃的差不多，熊猫才与吕植分手告别。 

　　这次经历让吕植十分振奋，因为她发现动物确实能够理解你，对你煞费苦心的接近也能接受，为此她得到了大大的鼓励。之后又有几次，熊猫在睡觉，吕植慢慢走过去；敏感的熊猫感觉到人在接近，但依旧不理，睁眼看看继续睡觉。 

　　谈到熊猫时，吕植似乎不是在说观察对象，而是在说自己的朋友。 

　　“有一只雌熊猫叫‘娇娇’，它是最接受我们的一只熊猫。” 

　　刚戴上颈圈时，“娇娇”还是只半大不小的少年熊猫。一年之后，它就生下一只小熊猫。 

　　“那是1989年。发现它生产之后，我们很费了一番力气，明明知道幼仔在哪里，就是找不到。”偶尔能看见，观察距离也非常远。 

　　小家伙刚出世时，“娇娇”叼着它从一个洞换到另一个洞，可换洞之后母子俩就“失踪”了。吕植他们花了11天才找到“娇娇”，但仍看不见幼仔。 

　　这天吕植一早就开始寻找，想要看看“娇娇”到底会从哪里出来。她向前走着，信号越来越强，几乎可以肯定就在附近了！但信号强到一定程度就分不清方向了，于是吕植就地坐下，开始守候。这时只要“娇娇”一活动，竹叶就会有动静，跟着就能发现幼仔。 

　　没想到吕植从中午11点一直等到下午4点，“娇娇”就是一动不动。吕植心里禁不住担心：小仔会不会没了？ 

　　与吕植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野外工人，他们正说着话，突然从他们脚下的大石头下面，钻出一个熊猫来??正是“娇娇”！“娇娇”怒气冲冲扑过来，气势凶猛地把吕植眼前的一段朽木两口咬断，弄得木屑乱飞。 

　　吕植当时非常紧张，而两个工人干脆转身就跑！我们心目中的熊猫是那样温柔可爱，憨态可掬，但它毕竟是野生动物啊，力量比人要大得多，离它太近它会反感，会抓你咬你??虽然相比之下，肯定比狮虎豹狼要温顺得多。 

　　“娇娇”咬了几口之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也许它本有攻击吕植的想法，又拿不准对方有多厉害。因此“示威”之后，在原地哼了几声，随即转身离去，同时做出十分夸张的动作，弄出各种响声。 

　　看着“娇娇”远去的背影，吕植笑了。这动静她特别熟悉，前两天“娇娇”就是这样带着她远离大石头的，可吕植跟着它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幼仔。 

　　吕植突然意识到，它远离大石头，实际上是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让她跟着它走。吕植心想：这次我不上你的当了。 

　　吕植从“娇娇”出来的地方下去，发现一条构造精巧的竹廊??竹子弯弯，正好形成一条走廊。吕植在“走廊”里爬啊爬啊，一抬头，一只可爱的熊猫小家伙就在眼前！ 

　　原来熊猫幼仔一直在这里。以前每次吕植接近它时，聪明的“娇娇”只要一听到动静，不是回去保护孩子，而是跑向远处以转移吕植的视线。 

　　这件事告诉吕植：本以为我们对熊猫什么都了解，结果发现蛮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跟了‘娇娇’很久，还有它的孩子，这一家子为我们提供了最多的信息。” 

　　当然，交友也有个过程。开始吕植靠近小仔时，“娇娇”就会冲她凶。跟了两年多之后，终于发展到人在附近“娇娇”也不理他们，继续吃东西??大家各行其事。 

　　“1992年我去美国之前，它又生了第二胎。” 

　　春天的时候就发现“娇娇”交配了，因此知道夏天要生产，于是开始了紧密跟踪。熊猫有迁移现象：冬天在低处，夏天在高处。而“娇娇”提前从高处迁到低处，又在非常小的范围内活动，看来已经开始准备了，而且洞就在附近。 

　　又过了两天没见动静，估计已经产仔了。吕植他们就开始找，外号“特别棒”的向定前很快就找到了它的洞。 

　　这次吕植走近“娇娇”时，它已不再那么激动了，窝在自己的岩洞里不理人。吕植绕着它转了几圈，想看看幼仔的样子（第一次没能看见初生的幼仔）。不想“娇娇”把幼仔捂得很严，粉嘟嘟的幼仔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娇娇”的大胳膊一捂，根本看不见。吕植只能听见小仔吃奶的声音，偶尔听它叫上一声。 

　　既然“娇娇”没像上次那样激动，是不是不害怕了？吕植用一个熊猫娃娃去逗它，但“娇娇”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吕植一点点靠近它，用手抚摸它，看它究竟能接受到什么程度，结果“娇娇”还是没吭声。 

　　这是吕植与她的研究对象一次最亲密的接触??产仔的雌熊猫能让人接触它，这也许是人与野生熊猫的第一次！ 

　　这次的照片，后来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做了一个封面故事。 

　　在对熊猫的研究过程中，吕植发现她只能澄清问题，消除误解，却不能解决最根本问题，熊猫的命运仍无法得到改变，于是她从1995年开始做熊猫的保护项目。她认为，要想解决当地人温饱与生态保护之间的矛盾，就不仅仅是科学家的事了，而需要全社会的参与。 

　　吕植自1985年开始做熊猫研究，扎扎实实做到1996年。前期是在国内做具体观察：开始是数量调查，分布情况，环境栖息地，进食及营养，等等；手段先进之后，开始辨识每个个体，关注个体在种群中从小到大的生长生活史，特别关注繁殖。 

　　1992年夏天，吕植来到美国国家健康中心做博士后，开始从生态学、遗传学等理论的高度来研究熊猫，一直做到1995年。吕植得出的结论是，怎样制定最恰当的保护计划，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但在对熊猫的研究过程中，吕植发现她只能澄清问题，消除误解，却不能解决最根本问题，熊猫的命运仍无法得到改变。于是她从1995年开始做熊猫的保护项目。比如秦岭地区，自从1990年木材市场开放后就开始无节制地采伐，到处被“剃光头”，而这都是熊猫栖息地。1994年吕植与潘老师给中央写信反映情况，终于在1995年将此地批准为自然保护区，森林一律停伐。 

　　可是还有很多栖息地仍在采伐，一两个地方可以写信，十个八个地方又怎么办？简单的禁止不是根本办法，当地的老百姓总要生活。 

　　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吕植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秦岭做野外研究时，正赶上向定前的哥哥结婚，当时吕植恰好没事，于是便跟着向定前去参加婚礼。要去的村子不通公路，吕植和向定前一天走了整整120里山路。 

　　让吕植印象特别深的是：她刚到村子，就听到男女老少在大声呼喊??那不是在欢迎她，而且在“欢迎”一头无意闯进村子的毛冠鹿。 

　　这是一只怀孕的母鹿，不幸误入一个善猎的村庄，被全体村民疯狂地追逐着。最后这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终于筋疲力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眼睛里露出绝望的乞求。 

　　而旁边朴实的村民却对吕植说： 

　　“你可真有福气，一来就可以吃上鹿肉。” 

　　当时的吕植刚上研究生不久，虽然没有多少动物保护意识，但这个场面却在她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当地不通公路，除了逢年过节杀猪，平时根本没有肉吃。吕植到了这里，热情的村民专门给她做了肉菜，旁边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却被大人呵斥到一边。 

　　“在这种情况下，家长给孩子弄口鹿肉吃，而你仅仅因为这鹿太可怜，让他们不要杀它，又是何其苍白！” 

　　这不是办法。 

　　2000年吕植再次来到美国。这次她要退一步想想应该做什么，同时看看别人在做什么，看看自己的工作在世界上处于什么阶段，位居什么水平，以便总结一下自己的工作，做一个自我评估。其时学校正好放长假，于是她便去哈佛大学呆了一年，第二年又被耶鲁大学请去教了一年的书。 

　　2002年一回来，吕植便开始搞更大范围的保护，也就是区域性的保护。因为要想解决当地人温饱与生态保护之间的矛盾，就不仅仅是科学家的事了，而需要全社会的参与。 

　　吕植现在就在朝这一方向努力。 

　　“其实好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改专业非常偶然，如果当时不坚持一下，一生的道路肯定就不一样。”吕植回忆完自己的经历后感慨道。“做决定时坚定一些，对你的一生都有帮助。” 

　　“当时你选择改专业时，别人支持你吗？” 

　　“当时没一个人支持我。”吕植说道。“就是现在分析起来我当时的做法也没什么道理，就是喜欢，愿意。要相信自己的本能，第一个念头可能是你最愿意做的，分析利弊之后反而会犹豫。” 

　　“那你现在后悔吗？” 

　　“应该说是庆幸。”吕植笑了。“不但不后悔，而且认为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您认为自己成功吗？”又回到了开始的问题。 

　　“成功是外界的衡量，自己的感觉应该是满意不满意。”吕植给出她的结论。“我在大部分时间里相当满意，感到愉快，觉得不错。”

姓名：吕植 

　　出生年月：1965年5月 

　　毕业学校：北京大学 

　　学位：博士 

　　目前所在单位：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 

　　现任职务/职称：教授 

　　获得的主要荣誉： 

　　1990年　《秦岭??大熊猫的庇护所》荣获全国第5届优秀科学图书一等奖 

　　1991年 荣获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二等奖 

　　1998年 当选第三届北京十大杰出青年 

　　1998年　 当选为第九届中国十大杰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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