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载与动物同悲欢

　　2006-08-18    本报记者 张桂茹

　　三十载与动物同悲欢。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当年想躲没躲开的饲养工作，早已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把那些让人牵肠挂肚的动物写下来，希望这些精美的故事能濡染更多人的心灵。　　
　　
　　我向12岁的儿子讲起刘志刚和许艳梅夫妇和写的《与老虎做邻居》:英雄救美的美洲神鹰，不满饲养员阻止游人投喂而向饲养员吐唾沫的黄毛猩猩小胖子，疾恶如仇、专门攻击伤害过她的“小平头”的白颊长臂猿，还有虽然很丑但很温柔、心甘情愿帮助别人照顾幼仔的蜘蛛猴……儿子那双不是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妈妈，是真的吗？” 　　

　　当我坐在刘志刚的对面，听他娓娓道来第一只人工育幼成功的熊猫幼仔永亮；和许艳梅并肩坐在猴馆对面的长椅上，看到她讲“独臂大侠”去世时眼中的泪光，疑问早已烟消云散。　　

　　刘志刚从复员军人到动物保育员　　

　　刘志刚1951年出生在北京，1974年从部队复员被分配到动物园。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他最想当工人。看到很多战友分到首钢、印刷厂等大企业，他却和几个战友被分到了动物园，他非常沮丧。报到那天，他到动物园里溜达了一圈，就气哼哼地回家了。在刘志刚的印象里，饲养动物跟耍猴没什么区别。一个月之后，战友看他还没去报到，就到家里劝他:“你性格内向，到个生地方一个熟人都没有，不如咱们在一起有个照应。”刘志刚硬着头皮报了到，被分在饲料室。　
　
　　1975年，刘志刚参加了动物园的脱产学习，从动物学、生理解剖，到兽医学等。学习结束后，他被分到狮虎山。当时班长不太想要，因为狮虎山的工作比较重，刘志刚显得有些单薄，怕他干不了。班长说:先试试吧。这一试就是7年。　　

　　1983年，刘志刚被调到了育幼室，一待就是14年。这个地方相当于动物园的托儿所，母兽生产后有的身体不好带不了幼仔，有的难产死了，有的把幼仔遗弃了，这些小生命就在育幼室长大。白熊、猩猩、非洲狮、梅花鹿的幼仔有许多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全世界第一例人工成功哺育的大熊猫幼仔永亮就是刘志刚负责的。
　　
　　“小动物的生命非常脆弱，这工作需要细心、耐心，还有爱心。”刘志刚深有感触地说:“照顾小动物不能有一点疏忽，它们身体舒服不舒服完全得靠人来观察和照顾。” 　　

　　当时，为扩大熊猫种群，动物园启动了人工哺育大熊猫幼仔科研项目，课题组在全园挑选饲养员，工作踏实、细心，责任心强的刘志刚被选中。　
　
　　人工授精繁殖大熊猫，大熊猫生出双胞胎的几率很高，但是熊猫妈妈照顾不了两个宝宝，有可能两只都不成活，动物园就对其中一只进行人工哺育。当时没有监视器，只能靠人盯着。　　

　　1992年9月15日，永亮的母亲产下了双胞胎。不到两分钟，永亮就被母亲放在了地上。怕地上太凉，它被转移到育幼室。“初生的永亮体重才150克，加上6厘米的尾巴才18厘米长。两只耳朵就是两个小肉球，眼睛呢，就是在该长眼睛的地方有道轻轻的划痕。”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志刚和其他工作人员一道，天天围着永亮转，根本回不了家。“关键的是它的免疫系统发育不全，育幼室的消毒工作一点不亚于医院的手术室。我们每次进去都要换鞋、换衣服，双手用酒精棉球反复擦拭，它的用品用一次消毒一次，然后烘干。” 　
　
　　刘志刚心细，经常12个小时值夜班照顾永亮。“饲养过程非常艰难。幼仔放进育幼箱后，用小棉被盖上，还得模拟母兽安抚幼仔的力度，用手轻轻抚压着它。压重了怕它受伤，压轻了它马上在被子里折腾。别看个子小，叫起来声音还挺亮。这工作相当累，站直了太高，坐着又够不着，只能半蹲着。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只能大家轮着来。” 　
　
　　6个月是幼仔成活的标准。刘志刚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陪在永亮身边。他只有一个愿望，盼望着这个小生命活下来，盼望着它越长越强壮。　　

　　永亮长大了，越长越胖，刘志刚却越来越瘦，堂堂七尺男儿剩下还不到100斤。他大病了一场，至今在左眼角留下的那道疤，就是那时晕倒后摔的。　　

　　刘志刚还是感到很欣慰，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永亮发育状况良好，同母兽带的那只基本没什么差别。刘志刚带了永亮5年，“比照看自己的孩子不知要精心多少倍”。给永亮喂食，刘志刚必须端着盆，吃竹子，刘志刚要把竹叶一片片摘下来，摞成一摞儿放到永亮嘴边。难怪许艳梅说:“那毛病都是你给惯的。” 　
　
　　1997年，已经5岁的永亮被送到熊猫馆，尝试过群体生活。这时它已经长到75公斤了。出生5年中，从来没离开过刘志刚。刘志刚和永亮之间的点点滴滴，早已用语言无法表达清楚了。　　

　　送走了永亮，刘志刚是怎样的牵挂和失落，没有亲身经历，真的难以完全体会。两天后，刘志刚忍不住来到熊猫馆，工作人员告诉他，永亮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刘志刚心头一热，5年的酸甜苦辣，近2000个日日夜夜……“我一看，料盆放在地上，永亮看都不看。我让班长打开门进了兽舍，拿出料盆，重新做了一盆料拿到了它面前，轻轻叫了声永亮。它马上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走过来用肩膀靠着我，我端着，它吃着，吃完了还把盆舔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也许在新的环境里身体和心理都不适应，永亮还是走了。每当提起这件事，尽管早已过去了八九年，刘志刚依然哽咽着，眼圈红红的。　　

　　许艳梅从被动物吓哭到难舍难分　　

　　许艳梅热情开朗，说起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蜘蛛猴笨笨、面色花哨“拿着饲养员短裤当旗舞”的大山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你不会想到30年前刚进动物园时，许艳梅常常被动物吓哭。　　

　　1971年，初中毕业的许艳梅被一辆130卡车拉进了动物园。“当时，谁都不知道会被车拉到哪儿。直到汽车开进了动物园旁门，有熟悉这儿的人说，这不是动物园吗？车里的女生当时就哭了。”许艳梅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来动物园上班，又觉得这工作低贱，眼泪也流下来了。　　

　　许艳梅被分到饲养队养杂食动物。刚开始工作，没经验，也不会观察动物，每天提心吊胆，就怕被动物咬着。“人家都说我手脚麻利，但我胆子特小，刚开始被吓哭了好几次，都不想干了。”
　　
　　“一次我喂美洲神鹰，事先知道它惧怕男性，专爱攻击女性，就女扮男装:戴个男式羊剪绒帽子，头发掖进帽子里，戴上口罩，脚上是高筒雨靴，手上戴着粗布手套，只露出两只眼睛。进兽舍也就二十几秒钟，就被它认出来了。它张开翅膀，呼的一声冲我扑过来，我觉得眼前一黑，心想这下完了。吓昏了头，找不到门，竟然用全身力气去撞铁丝网，想撞出个洞来，当然那铁丝网是撞不开的。这时它已经从我头上滑下站在我身边，我索性用双臂护着脸，随它便吧，只要别啄到眼睛就行。过了一会儿没动静，我一看原来是那只雄神鹰飞过来，把雌神鹰赶跑了。等我退出兽舍，只觉得两腿发软，蹲在地上哭起来没完。” 　　

　　“其实，动物非常聪明。”和动物相处久了，许艳梅对这些可爱的生灵有了许多了解。特别是灵长类动物，一个群体中，有大度的，有狡猾的，有多吃多占的，也有受气包、老好人，研究它们的行为很有意思。许艳梅说:“饲养员要帮助它们平衡关系，帮助那些吃不着的，对太贪心的要加以控制。” 　
　
　　30多年了，许艳梅跟杂食类动物和灵长类动物打交道最多，感情也最深。每天一大早，许艳梅先把自己管辖的动物都叫一遍，拿着食物递给它们，来观察它们的反应，以此判断谁今天不舒服，谁到了发情期，需要特殊关照。“每天上班来和下班走的时候，动物的眼神都不一样。看你背上包要走了，它们是那么无奈；早晨看你来了，又是惊喜又是玩皮。动物给予我们的精神上的愉悦是任何东西无法替代的，你怎样付出都觉得值！” 　
　
　　去年“五一”，许艳梅退休了，可她总也忘不了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动物，心情也很抑郁。亲戚朋友在一起，她最爱讲动物的故事，绘声绘色，每到伤心处还常常掉眼泪。自从许艳梅离开猴馆，“独臂大侠”眼神暗淡。这只小黑叶猴和她有着特殊的感情。一次，它把“手”从中间隔离网的缝隙伸到了蜘蛛猴的笼子里，蜘蛛猴一拥而上，把小黑叶猴胳膊上的皮全都撕了下来。兽医只能给它做截肢手术。在许艳梅的精心照顾下，小黑叶猴没被感染，很快恢复了自由跳跃的能力，还因此得了“独臂大侠”的雅号。许艳梅离开不久，它竟然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许艳梅在深夜哭醒，刘志刚劝了又劝都没用。　　

　　一天，刘志刚的弟弟提议:“既然这么怀念那些日子，干脆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许艳梅突然开窍了，为了让自己的情感有所寄托，夫妻俩合作完成了《与老虎做邻居——北京动物园里的108个故事》，一共花了10个月，他们这大半辈子写的字都不如这10个月写得多。白天，退休在家的许艳梅写一段，晚上，刘志刚下了班接着写。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和动物的深厚感情，是最让人感动的。在许艳梅看来，书能卖多少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们通过书多一些对动物的了解。　　

　　新婚洞房与老虎一墙之隔　
　
　　许艳梅和刘志刚的书起名为《与老虎做邻居》，有着特殊的含义。　
　
　　刘志刚说:“那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事件。” 　
　
　　许艳梅和刘志刚在动物园里相识相知，1980年，两人决定结婚。那时，最缺的就是住房，无奈之下，他们想到了狮虎山上的一间贮物间。领导批准之后，他们在那里安了家。这间房子离老虎的兽舍只有一墙之隔，动物活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每次回家或出门，都要从老虎的眼皮底下经过。早晨和黄昏时此起彼伏的虎啸声震耳欲聋，脚下的地板好像都在颤动。许艳梅回忆:“刚住进狮虎山，我半夜醒来，先看看有没有老虎，生怕它从天窗爬下来。”这次可真的是入了虎穴。刘志刚安慰妻子说，老虎通人性，只要能跟它和谐相处，它不会伤人的。许艳梅一家在老虎隔壁住了5年，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每当许艳梅抱着孩子出来时，外面看老虎的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个从老虎笼子里出来的抱小孩的女人。　　

　　孩子从小在动物园里长大，与生俱来的和动物很亲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有一个故事被许艳梅记录进了他们的书里。一次，才1岁多的儿子坐在小板凳上吃饭，对面蹲着一只被刘志刚从小带大的猩猩。突然，一直很安静的大猩猩伸出手来，朝孩子的脸过去了，站在一旁的许艳梅惊呆了，大猩猩这一巴掌下去，孩子的脸肯定完了。只见大猩猩把孩子脸上粘的饭粒拿下来放在嘴里，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站在一旁的许艳梅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孩子却连躲都没躲一下。“其实，动物的内心是很善良、很单纯的，它们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地伤害你。” 　　
许艳梅与动物打交道的体会是:“动物有着丰富的感情世界，值得我们研究和探索。只有了解它们，才会更加珍惜它们的生命。人和动物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懂得尊重生命，是一种美德。” 　　
让刘志刚郁闷的是动物园里游人对动物的伤害。“有人拿饮料泼动物、向动物身上吐痰，有人拿着木棍袭击动物，更可气的是把食物装在塑料袋里投喂。塑料袋上有味道，猴子舍不得扔掉，捣鼓捣鼓就吃下去了，可塑料袋根本消化不了，会出危险的。” 　　

　　刘志刚和许艳梅希望通过他们的书让更多的人了解动物:“动物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只要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如果每个人的认识都提高一点，那社会就前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