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可持续发展与行政体制改革-中国环境生态网

　　
　　大家好，今天我就“建设绿色中国”作为开头语吧，这个概念听上去有些抽象，但越抽象的概念就越容易论证，因为外延无限大的东西就是最容易回答的题目。

　　站在今天这个社会角度来看，我们的言论、思想体系越来越多元化，大家都非常活跃，我觉得这是国家进步的一种体现。另外，还有市场机制、资本以及GDP，在这25年发展时间里，从总体上而言，所有人都必须承认它们所取得的成效。我也不相信大家说为了砍树要把整个地球砍光了的时候才意识到砍树的危害。所以，我更愿意要稍微的再平衡一点说。

　　“今天的发达国家都是绿色的”，这一点没有异议。那儿的人民不仅有富裕的生活，而且还有干净的河流、茂密的森林、清洁的空气……我们非常羡慕这些富裕的、而且是绿色的国家。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祖国是富裕的，而且是绿色的。不管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有什么不一样，但总体的思路不外就是：中国一定要超越发达国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超越”。

　　我想首先回顾一下我国百年来走过的路，希望这条路能给在座的、充满着强烈社会责任心的青年一点启示。其次，我想指出一条今后似乎应当走的路——这可能只代表我一个人的观点，但我希望能够成为大家借以思考的一个方向。

　　半个世纪以前，也就是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我们还是一个绿色的国度，但那是一种刺眼的、贫穷的绿。在那个时候，尽管河流都是干净的，没有受到工业的污染，但是汹涌的河流却肆意泛滥，每年都会夺走数以万计的生灵。在那个年代，蔬菜和瓜果是干净的，没有化学污染，但饥荒是经常的，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在饥寒交迫中间死亡。在那个年，空气是干净的，黑夜里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斗，可是大地上没有灯光，房屋里没有暖气或冷气。因为，那个时候我国还没有真正的能源工业。截止到1950年，我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污染，但是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业。事实上，在1950年的中国，所有重要的经济指标都明显落后于印度。

　　那么，在一个世纪以前，也就是20世纪初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呢？中国人学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就是世界变了。中国从农耕时代进入了工业时代，这个时代中只有制造业才是财富的主要来源，人类文明也因此进入了一个新纪元。也就是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有了这样一个共识：制造业是富民强国之道。富裕的人民和强大的国家来自工业，来自制造业，没有制造业的发达，人民就会贫困，国家就被动挨打，就被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所欺凌。为了富强，中国就必须要有工业，没有工业化就没有现代化，没有现代化就不能让列强平等待我。

　　问题是怎么才能让中国工业化。在20世纪初我国还是个小农国，分散且自私自利的小农家庭是有家无国，国家、民族是个非常虚幻的概念，丝毫唤醒不了劳动大众。当时的中国还是个准殖民地国家，军阀混战、国家分裂，不同的帝国主义国家分别主宰着我们国家社会的命运。所以，要想工业化就要发动社会革命，把分散自私的小农家庭组织起来，赶走帝国主义侵略者，完成国家的统一，还要走这条高速度建成工业基础设施的捷径，这就是说要学习苏联，搞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所有这些目标都不一致，达成工业化前途的手段是非常复杂的。可是，在那个时候，中国最出色的精英们没有气馁。

　　自20世纪初到20世纪中期，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奋斗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到20世纪中叶为止，我们国家完成了一场撼动了全世界的社会革命，这场社会革命把我们全国人民都动员起来了，赢得了战争，赶走了帝国主义，统一了全中国，而且建立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这个体制特别适合于动员人民，特别适合于集中资源建设工业基础设施。今天，当我们再次和印度相比时，实力成为最好的见证，而这个基础则是在20世纪的后半期做起来的。

　　现在谈谈什么是社会动员能力。现实地讲，没有现在特权的组织动员能力中国将倒退到1900年，也就是100年前。那一年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年中国4.5亿一盘散沙的农民被仅仅2万的洋兵给摧残了，原本一人一口吐沫就可以把他们淹死的，可是谁来组织吐唾沫呢？没有人！

　　历史迅速演变到了1950年，人口还是4.5亿的中国人被调动和组织起来了，我们把世界上最强的美国打败在外国的土地上了。中国也因此从一个农业国转变成了一个工业国，近1/3的农民变成了城市人，一个极其虚弱松散的国家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有组织的国家之一，也因此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不仅如此，当前的中国正在迅速演化成整个世界的制造业中心，中国人终于实现了百年前的梦想。

　　今天，印度已经不能作为参照物了，我们的目标早已转向了发达国家，百年中国的崛起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占世界人口1/5的人站起来了，这种事情具有的意义感召力是无以伦比的。可是我们巨大的成功也演示不住我们所同时遭受的严重的失败：黑夜里再也没有明亮的星斗了，肮脏的城市让人窒息，辽阔的草原变成滚滚黄沙，河流里甚至连野生的鱼类都难以生存了，黄河成了内陆河……绿色的中国变成了黄色的中国，而黄色的中国又正在变成灰色的中国，到处都是扼杀生命的工业、化学污染。这，就是失误的见证。

　　直到上个世纪末期，我们才终于意识到，工业的中国也必须是绿色的中国，没有绿色就没有可持续发展，就没有现代化，就没有追上发达国家的希望。同样是在同一个日子，但却是在21世纪的今天，精英们在绿色问题上也取得了高度的共识：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制造业中国，而且还必须是一个绿色的中国。如果不是绿色的中国，中国就是一家大工厂，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发达国家。

　　再来看一个对比，在20世纪初期时，大多数中国人对建设一个强大富裕的工业化中国没有过多的期望，因为工业化要求完成很多任务，包括组织动员人民，完成国家统一，赢得反侵略战争的胜利，还要求尽可能地集中资源，建设包括高等教育在内的一切工业基础设施，在当时这种期望无疑是痴人说梦。同样在21世纪初，大多数中国人看不到绿色中国的希望，我们的工业化任务还很沉重，我们只有不到20亿亩耕地，如果使用现代耕作技术，每人耕作100亩，我们只需要2000万农业劳动力，但是每年新增的劳动力就达到了1000万，这就意味着近9亿的农村人要进城从事非农耕的工作。从这点来看，目前的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工业，不能放弃制造业，首要的问题就是先安排好这些人员的就业问题。那么，这样现实的就业问题就和建设绿色中国的目标发生了一定的冲突。

　　正如100年以前，今天对建设绿色中国怀有同样坚定信心的中国人还是极少数，但是这极少数的人就是精英。他们都达成了建设绿色中国的共识。在他们看来，工业化和绿色化是可以同时获得成功的。他们用最强大的关于保护环境的知识来武装自己，比如说对生物物种多样性的认识，对河流流域管理的认识，对保护树木、森林、冰川、海洋的认识，等等。20世纪的中国精英们创造了一个世界性的奇迹，21世纪的中国精英们如果拿出前人努力奋斗的拼搏精神，把全体人民组织起来，不懈地再努力半个世纪，这个目标也许就会成为现实的可能了。

　　现在我们需要怎么办？怎样才能既完成沉重的工业化任务，又能保护甚至改善一天天恶化和沦落的环境？怎样才能建成富裕而绿色的中国？人因思想而各异，下面我也想提出一种方案，以期成为大家的参考。

　　建设绿色中国问题不在于缺少信心，也不在于缺少知识，更不在于缺少共识，最关键的问题如何解决好利益的冲突。这种利益的冲突是双重目标导致的，工业发展的利益和绿色中国的利益。那么工业利益和绿色利益是怎么冲突的？为什么许多自然保护区有人大肆兴建别墅，为什么在封山育林的情况下，水土流失的现象还在加剧，为什么环境保护管不住工业的排污？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利益呢？又是什么利益呢？答案之一是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的矛盾，比如说砍树能盖房、能卖钱，而水土流失则是未来的事；答案之二是个体与集体的矛盾，集体与国家的矛盾，比如说砍树能盖我家的房，给我家赚钱，水土流失是大家的事情，甚至是山下面别人家的事情。

　　但如果说这些矛盾仅简简单单地归结为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局部利益与全局利益，那么简而避之的说，它仅仅就是个觉悟高低的问题。如果这样就好办多了，只要投资知识，加强教育；然后紧接着消除市场，取消工业，全身心地致力于环境保护——其实，这种认识的致命弱点是把责任推给人民，远离精英，远离政府，最终的结果仍然只是盲目的空口号而已。

　　建设绿色中国是政府的责任，是精英的责任，完不成这个使命是政府的过错，是精英的过错，而不是人民的过错。

　　首先，纵向的长远利益或横向的全局利益都不是个体的或局部的人所能把握的，那是政府的责任，不在其位就无法谋其政。作为个体或者局部大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然，这其中也不乏道德高尚，为长远大局而牺牲自己短期或局部的利益的人，正如雷锋同志一样。

　　其次，不守法的人破坏了环境，那也还是政府的责任。表面上看，破坏环境的似乎都是人民，都是具体的企业、公司以及一心想致富的乡下人和城里人。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守法呢？我们制定了法律在什么地方呢？我想，不守法的首要原因就是政府执法不严，惩罚力度不够。如果有了严厉的法制上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再肆意地践踏自然呢？但在执法时，如果非要从违法者的特殊的地位来权衡轻重，那么谁还遵守法律呢？据说，在北京开车最不守规矩的就是外国人，特别是西方人为什么？因为中国警察从不罚外国人：外国驾照看不明白，说话也听不懂，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因此，外国人就肆无忌惮的在北京开车。

　　所以，政府执法不严，惩罚不重是人民违法的第一个原因。很多人不守法的第二个原因是一些府官员自己经常违法。没有了执法者的尊严，你让老百姓怎么遵守你的法律啊？由此可见，把灰色中国变成绿色中国的责任不在人民大众，而在掌握着执法权的政府。

　　政府是环境保护的倡导者，是先驱，是环保知识的、政策的主要推导者，是法律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如果政府严格按照法律去做，人民才会尊重政府，才会自发地加入到保护环境的行列中来。任何一个国家的环境保护运动都应该是自上而下的，是精英与政府发动的事业，只有政府的严于律己，才能建设一个真正的绿色中国。所以我们面临的真正任务是：在建设工业的同时，还要不惜代价严格遵守环境保护的法律政令。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强烈呼吁政府营建一个严格的法制社会。

　　建设工业中国和建设绿色中国的逻辑是不一样的，工业中国的前提是政府性质要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而绿色中国的前提是政府必须守法。当我们提到法制这个词，这个字的核心含义不是治理老百姓，而是治理政府，也就是“治吏不治民”。政府官员严格守法，百姓怎么敢不守法？所以，建设绿色中国就不能回避这个最终的问题。

　　怎样才能够让政府守法？我想讲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法制的核心是什么？法制的核心手段是分权制衡，法制和法律是两回事，法制是使现有的法律生效的办法，是治理政府的手段，它强调法的绝对权威性，而不是人的权威性。自古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先例，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君主制的国家了呢！

　　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因为具体到每一个人，他和别人所想的“建设绿色中国”的思路也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的目标是共同的，也是坚定不移的。中国革命用去了半个世纪，中国的工业化又用去了半个世纪，建设绿色中国还是需要半个世纪，只有把绿色中国这个伟大事业做成了，我们才能不辜负先辈的努力，我们才能自豪地宣告：今天的精英和昨天的精英，脊梁骨都是一样的硬，甚至更强悍。为什么？因为中国现代化的绿色事业将在我们手上完成，在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留给后代的应该是不逊于任何发达国家的发达的中国，那么这个中国当然是富裕的、强大的、绿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