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江豚原生态记录
沿着下江陵路到“江湖”,衰老的铺面和残垣断壁当中,关于码头的记忆已经凋零。这个如今被称作港口的地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拥挤和喧嚣,却空寂、落寞、离群索居。
湘资沅澧打通了整个湖南的血脉,从四面八方注流洞庭湖。八百里洞庭湖水走城陵矶入江,枯水季节裸露洲滩,形成十公里长的瓶颈状狭窄河道。
如今的城陵矶港口,活动着大大小小的运砂船,运砂船挤占了水面,瓶颈状的河道更显逼仄。而这也是江豚往来江湖的唯一过道。每年的秋冬时节,生活在洞庭湖中的江豚追赶鱼群,进入深水的大江,夏季折返归来。对于在水底遨游却必须出水换气的它们而言,这片四处“封闭”的水面,让它们无法呼吸。
洞庭湖自然保护区是一片古老的湿地,水面宽广、鱼类繁多,一直是野生江豚、白鱀豚的自然栖息地。然而水污染、渔民的大肆捕捞和挖砂船的频繁活动,抢占了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水域。尖锐的矛盾一直在暗中发生,愈演愈烈。
1月15日,WWF(世界自然基金会)与中科院水生所进行了联合科考,经初步估计,出没于东洞庭湖区的江豚数量为一百余头,这对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和长江流域而言,早已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数字。
《长江地理》“江豚行动”,这一站,洞庭湖。
本报记者 易清采写/摄影
感谢: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WWF长沙,长江天鹅洲白鱀豚自然保护区
寻 豚
“江豚,多产于荆江、洞庭之处,吹浪可以卜风。故江豚出舞,舟人谓之拜风。”
江豚,哺乳纲、鲸目、鼠海豚科,江豚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据最新的调查数据显示,整个长江流域的江豚数量,仅剩下千余头。专家认为,在十五年之内,江豚有可能走上白鱀豚功能性灭绝的老路。
1 渔民不再“望豚识天”
洞庭湖的鹿角段,南有湘江、南洞庭,西南接草尾河,东南有汨罗江,江河交汇,携带了上游的泥砂和鱼类资源,洲滩密布,港汊众多,自古以来聚集着大批的渔民,当然,也引来了以鱼为生的江豚。
“晚上起风了,你明天一早起来,肯定看得见‘江猪’。”鹿角的渔民告诉我。
自古繁荣之地,莫过交通要道,其中又以江、河、湖、海汇流之处首当其冲,20世纪初年以后,随着水运的衰落,这些通常自诩的“小香港”、“小汉口”,在高峰过后顿入低谷。于是洞庭湖畔鹿角集镇,在2011年,早已成为了一个不名一文的小渔村。
江豚,这种被当地渔民戏称“江猪”、并且习以为常的水生动物,让小渔村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而渔民们也方才意识到,这个在洞庭湖里结伴多年的老邻居,确实越来越少见了。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太阳落山,天气很好,有霞光,湖面好景色。十几只江豚,在离我大概一百米的地方,排着队,打圈圈,然后一起跳出了水。”
鹿角集镇的彭孝道,一个粗野的汉子,常拿这幅记忆里的“江猪嬉水图”向众人夸耀,竭尽优美字句,最后却总是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当时有相机,拍下来,放到现在,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十万。
多数人的逻辑只是简单地跟生计相关。而他们对此也没有丝毫的隐瞒:江豚的肉,像豆腐渣一样,要是好吃,还能留下几百头到现在?
而江豚油能够治烧伤,是鹿角众人皆知的“土方子”,集镇上的医生老陶几十年前做过试验,用一口砂锅熬制“豚油”,敷在伤口上,一个月以内可慢慢痊愈,但“豚油”极易变质、恶臭,老陶往其中添加防腐剂,却马上疗效全无。老陶用部队带来的秘方取而代之,加入冰片、氨基酸,不留疤痕,三天可见效,老陶家的烧伤门诊远近闻名,鹿角渔民世代相传用江豚熬制的“土方子”,于是也最终退出了人们的生活。
但是岁数大些的渔民都还记得,江猪“卜风”,曾经是茫茫洞庭屡试不爽的“天气预报”。
卜风,也叫“拜风”,清朝任鹗在《行舟要览》当中记载:“江豚,多产于荆江、洞庭之处,吹浪可以卜风。故江豚出舞,舟人谓之拜风。”
每当大风天气到来之前,江豚会准确捕捉湖面气压的变化,呼吸频率随之加快,成群结队地朝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有的甚至一跃而出,如刮北风,就朝南“拜”,诸如此类。
长期以来,洞庭湖的渔民们习惯“望豚识天”,依此判断“下湖”与否。
江猪“卜风”如今也成为传说,数量的锐减,导致江豚列队行进的场面已不多见,而天气预报一出现,这些来自农耕时代的经验之谈,便在新生代的渔民手中戛然而止了。
2 “今天风大,有江豚”
还没大亮,鹿角的一天便开始了。男人、女人穿上胶鞋,到湖里去。
船停在岸边,上去却要经过一片泥泞的滩涂,姓陶的女人也给我一双胶鞋,搀扶着我,一瘸一拐地,一起上了船。男人发动引擎,夫妇两个,要去湖里“打泥蒿”。
姓陶的男人告诉我,洞庭湖里七成以上的泥蒿,都卖到了湖北。湖里野生的,好吃得很。
洞庭湖冬季裸露的洲滩,长满了泥蒿,近一点,二十分钟水路,远一点,两三个小时,找一个岛,可大可小,一家人,可以挖上大半天。
这个季节少有渔获,“打泥蒿”就成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鹿角人家大致如此,一到正月十五,浩浩荡荡的打蒿船开始向着洞庭湖大大小小的洲滩进发。洲滩不计其数,泥蒿因此只会变老,不会枯竭,整整一个月,人们都在湖心的小岛上弓着腰,闻着土腥气。等采完了泥蒿,鹿角小岗上的六百亩春茶,刚好是时候采摘了。
离开鹿角集镇后有一段宽阔的水面,“今天风大,有江豚。”说着,女人便向湖心指引,可我只能看见波浪起伏,江豚却不见踪影,女人又指向距离刚才大约二十米开外的位置,男人停了船的引擎,果然,一头江豚弧形的背脊,在离船一百米的地方一闪而过。“出来一次,大概需要四十秒。”男人告诉我。
我继续在湖面搜寻江豚的踪迹,男人把船开进了一个港汊,两个洲滩之间的湖面,宽度不过两百米,水浅,没有江豚了。而男人也把船靠岸,陶家两夫妇整理好麻袋,上了岸。
“这是最小的岛,叫陡山坡。”男人告诉我。这名字只有常年穿梭湖区的渔民才叫得上来,而他们的脑子里自有一幅地图,即便是迷宫一般的洲滩港汊,也不会迷失了方向。
“最小的岛”在我看来却名不符实,因为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陶家两夫妇,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在萎黄的芦苇丛中了,偶尔又出现,成了两个微小的点。
“打泥蒿”的季节一过,洲滩上就会种满芦苇。大水一来,陆地成了芦苇荡,洲滩的大小、形状,被一片芦苇荡保留下来。
陡山坡上,除了陶家夫妇,还有百余个农民忙着翻土,芦苇的红色种苗,一部分留在原地,生根发芽,一部分运送到新的洲滩上,扩张芦苇的领地。
洞庭湖洲滩上人工种植的芦苇,为沿岸五百多家造纸厂提供了上好的原材料。污水却源源不断地排进洞庭湖,造成大面积的水体污染。包括江豚在内的水生生物,生存、繁殖都受到莫大的威胁。
更大而直观的威胁,则是洲滩上大规模的挖砂作业。
挖砂作业悄然改变了渔民脑子里的“地图”。
原本是洲滩的地方,被掏空了砂土,渔民用竹篙下网,一不留神,就栽进水里;而污泥被倾倒在别处,日积月累,成了暗礁,渔民按照脑子里的“地图”行船,则容易触礁、搁浅。江湖险恶。
挖砂作业也改变了湖区的自然生态,原本碧波万顷的洞庭湖,到处机器轰鸣,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采砂工厂,时刻威胁着江豚的生命,渔业资源也遭到严重破坏。
3豚与人的明争暗战
洞庭湖真正的渔民,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住在自家的船上。
一台简易的风力发电机供应生活用电,陈设简单,舱底有床,整齐、干净;驾驶舱里摆着炉灶和锅碗,变身厨房,也没了机油味道;春节的腊货正在风干;稍有情趣一点,船头便成了阳台,除了晾晒衣物鞋袜,还种满了花花草草。这样的几条大船并在一起,临时组成了水上的小渔村,看起来也不比岸边冷清。渔民们养几只鸭子,也有小猫小狗,丁点儿大的小孩儿,穿着救生衣,串门,捣蛋。
渔民要赶在4月1号禁渔期到来之前,把湖里的各式渔网,收回到船上来,然后用很长的时间织补破漏。因此他们不能像陶家夫妇一样,寻找洲滩,打泥蒿,做兼职。
4月1日之后的三个月,是鱼类的生长期,7月1号“开湖”,渔民又开始“布阵子”,“下地笼”,夏季涨水,各种鱼类聚集深湖,就到了渔业生产的黄金时期。
我靠岸的这个“小渔村”,住了六户人家。这天天晴,微风,渔民们把巨大的渔网铺展在船头,席地而坐,拿着线和梭,查缺,补漏。细一点的渔网,则动用缝纫机,补一寸,折一寸,看上去,每家都有巨大的工作量。
洞庭湖的渔民,使用最多的,是迷魂阵,也就是俗称的“布阵子”。用长竹竿撑起一张细密的大网,摆成漩涡阵或者长蛇阵,短则数百米,长则几公里,网路渐窄,不管是大鱼、小鱼还是虾米,一旦误入,就进了死胡同,渔民坐享渔利。洞庭湖面一到夏季,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迷魂阵,鱼无处藏身。
这种过度捕捞,对于洞庭湖鱼类资源来说,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吹火筒’,‘火烧边’,一二十年都没有见到过了,现在最多的是鲤鱼,但是便宜。总的来说,数量都少了。”渔民杨添喜告诉我。
“无鲜鱼不吃早饭”,是当地的俗语,是说渔民靠水吃水,唯有捕鱼,才能填饱肚子。
但同样以捕鱼为生的,还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江豚。
自古以来的洞庭渔民,都与江豚相安无事,其实,一场明争和暗战,从未停止过上演。渔民的迷魂阵,并不能阻止江豚落入陷阱,许多江豚常常在挣扎中撞伤头部,加上水质不好,导致感染,丢掉性命。而渔民与之“争食”,在人们眼中一贯圆润憨厚与猪“媲肥”的“江猪子”,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寻找食物,久而久之,身形竟然变得“苗条”起来。
而电打鱼在洞庭湖一带也是屡禁不止,它对江豚的伤害可想而知。这种温驯的小动物,正身处一个日益险恶的“江湖”。
·记者手记
“归不得的家园”
罗大佑唱《鹿港小镇》,是“归不得的家园”。台湾的鹿港并非洞庭的鹿角,但谁又能说,那不是我眼前的这个鹿角?
第一次来到洞庭湖畔,对鹿角渔村不乏期待,尽管按照过去的经验,自动把期待打了三折,还是难免失望。尘灰、工厂、朦胧的湖水与一路的颠簸,我刚一下车,头便昏沉了。
据说鹿角是一个古镇,但最老的一条街,在洪水中被冲毁。枯水季节,湖岸裸露着大片的滩涂,垃圾成堆,或者砂石堆成起伏的小山,再远一些,水泥厂、造纸厂,直立起巨大的铁罐和烟囱,水、天、厂一色。
村民向我夸耀鹿角曾经的繁华和古朴,先有岳飞战杨幺,大摆鹿角阵,后有“小汉口”,“小香港”,还有洞庭庙,那里供奉着让跑船人虔敬万分的菩萨。
“经过洞庭湖的船只,都会先到洞庭庙,才能一帆风顺。庙里有洞庭二王爷,还有带机关的菩萨,摸一下,就跟你走。”
罗大佑在《鹿港小镇》里面唱:“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鹿角,江流入湖,曾经占据天时地利,汇集了各路的生意、各路神明,当一个时代远去过后,鹿角剩下的,还有源源不绝的泥沙和鱼群,当然,也有寻找食物而来的江豚。
我当晚住在鹿角集镇,通宵作业的挖砂船发出巨大轰响,一夜难以安睡。不知道那些可爱的小江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等待又一个纷扰的天明。
本报记者 易清
责任编辑:ahao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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